卡车紧急刹车后冲出了十多米去才停住,司机和搬运工下来一看,滚在路边的人已经血里呼啦,顿时吓傻了。当然,他们也就立即把受害者抬上车去,送往医院抢救。
按说公园里是不该有汽车行驶的,但偏那时陶然亭的某一角正在施工,因而有准予通行的汽车进出;按规定汽车在公园内行驶时速不允许超过十公里,拐弯处更不允许超过五公里,但那天那位司机觉得眼前的路径上旷无一人,又急着去吃晚餐,就没按规定掌握时速而开了快车;偏巧严晓强在那个时候从那个墙缺里走出来。倘若那卡车速度慢一些,或速度虽快而出发得早一些;又倘若严晓强步子迈得慢一些,卡车飞驰而过时尚未及迈出墙缺,或严晓强步迈得快一些,早一点迈出墙缺,卡车驶来时司机已能看见他的身影,也许就都只是一场虚惊,而不至于酿成这样的惨祸。但两个运动着的物体竟偏偏在那墙缺处汇合相撞,一个是高速的钢铁巨物,一个是毫无防范的小小肉身,焉能不呈惨象?令人思之更为心酸的是,车祸发生的周围环境并非车水马龙或人流滚滚,倒是湖水漾漾、杨柳依依,墙边的黄刺梅开得正灿烂,岸边花圃中的江西腊朵朵绽得浑圆。
严晓强是被撞破了脑袋,脑浆已然外溢,医务人员们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法挽回他的生命,但几位医生和护士后来都啧啧感叹——严晓强的机体原属最健康、生命力最旺盛、抵抗力最顽强的那一类,他的脑袋已经撞破,脑浆和溢血已经搅成一团,然而他的心脏却久久地、久久地令人不忍目睹其心电图催人泪下地跳动着、收缩着、痉挛着、挣扎着、喘息着、悸动着、微颤着…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在呼喊:“不!不要!不死!不能死!不愿死!不给死!…”
医务人员从严晓强的衣兜里翻出了鲜血浸染的“记者证”这才同中国法制报社联系,报社的人赶来以后,惊诧莫名,来的几个人谁都不愿扮演通知涧表妹的角色,最后还是由肇事者单位赶来的负责人去扮演了这个角色。他们见到涧表妹自然只说出车祸了、正抢救中,让她不要惊慌;据说涧表妹随车跟他们来医院的路上镇定得令他们惊奇。事后涧表妹告诉我,当时她的心情是坚信严晓强能够活着,大不了留下点残疾,而一个有残疾的严晓强对她来说依然是可敬可爱的,所以她并不怎么慌张——然而当涧表妹到达医院时,严晓强已经全身盖上了白被单。
令所在场人感到奇怪的是,涧表妹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掩面啜泣,甚至看不到她的眼泪,她就那么往走廊里长椅上一坐,坐得直挺挺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脸的冷笑。不管围着她的人说什么、劝什么,她都管自坐定那里冷冷地笑着,一直冷笑到那一夜过去,天光透进医院的窗户。
22
严晓强之死是对曹叔八娘一家最沉重的打击。亲友们背地后窃窃私议:怎么一回事儿、他们家怎么一连三次车祸死人?而且车祸的细节一次比一次离奇。我也独自冥思了很久。那冥思是痛苦而无益的。
我去曹叔家安慰他们。八娘垮了,她已全然失去往昔的风采,呈现于我眼前的不是悲戚而是暴躁,她见我进了屋后便扭头扬声高喊:“小表哥看你来了,你出来呀!”从那边屋里走出了涧表妹,头发乱蓬蓬的,脸浮肿着,见到她我只是微微点了个头,也没什么话;八娘瞪了她一眼,竟当着我大声责备她说:“你也说句话呀!要么你就哭!丢人啊!你、你、你…你男人死了你都不晓得哭哇!”曹叔过来把八娘劝到一边,又对涧表妹说:“小表哥不是外人,你现在不想说什么就再一个人靠靠去,过一会儿再说。”
我和曹叔又把八娘劝进另一间屋去休息。我瞥见了肩并肩靠坐在一起的第三间屋里的沁表妹和涓表妹,可怜她们必须得分担突然降临到这个家庭中的灾厄所引出的纷乱与悲痛。
我和曹叔坐在门厅的沙发中,默默地对望着。曹叔一头理得很圆整的短发已然全白,他虽发胖但皮肤还颇紧凑,脸上的皱纹不算太多,但眼睛里有了更多的难以捉摸的藏敛着的因素,两边嘴角微微向下弯;我一向认为曹叔是条硬汉,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突发性打击,特别是这一回可谓登峰造极的离奇灾难,我望过去,觉得曹叔依然没有被压垮压瘪。当然,天知道他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尤其是那个神秘的问号:为什么一连三次?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本能地问:“严序呢?”
“在他奶奶那儿。他奶奶比我们受到的打击更大,不是吗?”
“你们都要好好保重,要让严序好好地长大…”我知道自己的话语是无力、无助的。
“小涧一直没哭出来,你八娘理解不了;我开头担心小涧精神上承受不住,现在我觉得并没有什么异常——她自从在河南当工人以后性格就很特别。她的特别,就她个人而言,是自然的,因而我们应当顺其自然…”
“当然。”我为曹叔还能如此理性而感到宽慰。我也确实同意他的分析。并且我想到了那晚上严晓强给我讲的一番话,我认为八娘现在的暴躁以及对涧表妹的嫌怨,其实基本上都是冠心病转重的生理性反应。我对曹叔说:“逝者已去,追不可还。我们活着的人要互相扶持,自我保重。八娘是你们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小沁和小涓最近要特别多照顾她一点,她24小时身边都不要离人。”
曹叔点着下巴,眼里蓦地涌出泪水,他望着窗外,肯定地说:“你说得对。别看我们这个家,她最弱,这个家没有我行,没有她还真不行。”
23
曹叔离休以后,每天用大部分时间练书法;八娘冠心病时时发作,几次送进医院抢救;他们的大女儿在守寡三年以后又已结婚,二女儿和三女儿也都相继结婚了,三个女儿生的都是儿子,这也很怪,曹叔和他的兄弟共有六个女儿,六个女儿生下的第三代都是儿子。倘若他们的父亲曹爷爷仍在世上,不知该作何感想?关于曹叔和八娘一家遭遇到三次车祸的事,因为时间相继变得久远,亲友们的窃窃私议也逐年减少着,近年来大多数亲友简直已经淡忘。
近两年,我很少同曹叔八娘一家见面,见面时更绝少提及往事。但交谈之间,有一回八娘偶尔对我说——
“你知道四娘临死那天,是为了上街买什么吗?为了买一副鞋带,一副只值一毛钱的,其实可买可不买,尤其不必在那天那个时候去买的鞋带!”
我一愣,但没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我岔开去,跟她聊别的。
有一回涧表妹忽然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