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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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你不知dao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1966年12月13号那一天,是个星期二——星期几并不要jin,那时候到chu1都已经“停课闹革命”乃至“停工闹革命”对于激昂地进行“革命造反”的人们来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上帝创造六天后要休息一天,他们却哪天也不休息——那一天下午五点半,在武汉chang江大桥公路桥北tou东边的人行dao上,你小哥与他当年北大京剧社的社友程雄在那里相会。
是的,后来小哥向你断断续续地讲了些他们相会的情景,你用心地捕捉小哥那话里话外的心迹,张开想像的翅膀在脑海里再现、剪辑、放映那暮色苍茫中桥上的人生戏剧,但你终究还是不能shen骨入髓地知dao,到底都发生了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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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成为作家以后,小哥常常在信里对你说:“真怄人!你写这个写那个,就是不写我!薄幸儿!”甚至当你正好出差成都,在那里得到母亲查实癌症的消息,心境最坏时,小哥——他对母亲的担忧和挚爱丝毫不减于你和二哥——却仍然要在看护母亲之余,忽然想起,以一zhong不自觉的京剧青衣的表情埋怨你说:“就是从来不写我,怄人!”
尽guan小哥也是学文学的,并且啃过大本的文艺理论书籍,熟知恩格斯给哈克纳斯的信里讲到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定义,以及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bo罗留波夫等等古典批评家的zhongzhong论述。他当然知dao小说到tou来都是些虚构的人物虚构的故事在作家的文字中蠢动liu淌,但一到读起你的小说,他便总要模仿起那个给《石tou记》写批语的脂砚斋,一会儿说:“作者与余,实实经过!”一会儿批:“犹记余二人…乎?”更总要指出,你小说中的这个人物便是哪位亲友,哪个人物又是哪个你们双方都认识的真人…他给自己取了个雅号,叫“白显斋”“白显”又来自“白shi”“白shi”是指他在湖南那个县三中时的宿舍里总撒着大片白石灰而又总是chaoshi难耐,他说:“白shi”的“shi”字太难听,故又衍化为“白显”你当然从未自诩为当代曹雪芹,但手足之间,私下里通信调笑,他自拟为“脂砚斋”一liu的“白显斋”似也未尝不可。他就总在读到你的新作后写些龙飞凤舞只有你一个人读得懂的“白显斋评”来,寄给你,倒也并非全是游戏之言,有些他是极认真地提出来供你参考的,尽guan你其实大都付之一笑,但他却一直盼着在你的小说中出现他的影子。
是的,你写了那么多小说,却一直并没有写到阿姐,没有写到小哥,为什么?因为他们太平凡?平凡到简直进入不了小说的猥琐地步?小说是写给读者看的,你没有把握,以阿姐、小哥那不入“旋律”——无论是文学的“主旋律”还是“副旋律”——的素材写成小说,究竟有多少人会愿意看?也许会有,甚至很多?也许就甚至于只有两个人:小哥和你,因为你知dao,和小哥完全相反,阿姐是断然不允许你把她写入小说的,她也看小说,但她不要看你的小说,又尤其不要看并且奉劝你也不要写那些涉及到家族真情实况的东西…
你在写小说。你不知dao这小说的命运,如同你不知dao自己今后的命运一样。想起来很好笑,以前你拿起笔写小说,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上帝,这个人物怎么样,那个人物怎么样,乃至他们的内心,有几个层次,几多隐情,几多煎熬,几多挣扎,仿佛都可以透视,都可以了然…其实这茫茫宇宙,大千世界,攘攘人世,芸芸众生,包括我们自己,又究竟有万分之几,是真可以用文字这玩意儿再现诠释,穿透把握的呢?
有一些东西,是永远写不出,也用不着写的。不是惧怕什么,顾虑什么,而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存在,有着文字这玩意儿gen本不能企及的更本质的bu分。即如小哥,他要你写他,你诚然也可以用一大堆文字铺排起来,算是以他为主要原料,烘烤出一块文学dan糕,倘卖得出去,也便一可补助你的生活,二可填补你那瘪塌的虚荣心(“又出了一个作品!”),此外当然还可使他免除你的“薄幸”之名,得到一些作为特殊读者的特殊乐趣。但倘若你走火入魔,一时间竟以为自己有能力以文字这钝拙不堪的玩意儿,直bi1那生命本ti中最隐秘最shen层的东西,比如说,在表达1966年12月13日星期二武汉chang江大桥上那一幕时,便毫无顾忌地直捣黄龙,那么,他读了真能容忍吗?真能承受吗?
小说啊小说,有时候,写的人怕你,读的人也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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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来,程雄是一个男人。
这与hu籍登记、档案表格中“xing别”一栏、学生证、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