级感情问题,斗争意志问题…省去了多少唆唆的翻来覆去的考验!
小哥:哎呀,我还是觉得太那个了…
大哥:哪个?我看你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
什么是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那个时候的他不懂。现在的他呢?也仍然不懂。不过现在他相信人性中有一种可以称为温情的东西。也许不是每一个人的人性中都有这个东西。但是他有,他自己知道他有,而且那似乎既非社会所赋予,也不一定是血缘继承物,至少就他个人而言,他隐约感到那是与生俱来的,也许那东西很不好,在后来的生活中,也确实显示出那并非是一种适宜之物。但是没有办法,人的命运,就被那与生俱来的东西宰制着,后来他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他绝对不想同那场由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相抵牾,他拼命去理解,去紧跟。他努力地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并且最终服膺于那理论的自我圆满性,他并且努力理解那一条关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作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的“最高指示”但他终于还是不能忍受种种残暴武斗和人身侮辱的场面,任凭被揪出来的那个地富反坏右或反革命黑帮修正主义分子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的罪状如何确凿,台上主持批斗的人对批斗对象一打一踢一揪头发一给“坐喷气式”一给剃“阴阳头”、戴高帽子挂黑牌子游街,一让他们敲着簸箕自己喊着侮辱自己的口号或唱着所谓的“鬼嚎歌”“请罪”他虽也不得不跟着举拳头喊口号,但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忍,他总暗暗地想可不可以不打不踢不侮辱不折磨而是正式地审判甚至实在罪大恶极就实行只有行刑队在场的枪决…那便是他灵魂中只能拼命抑制蜷缩而绝不能消失泯灭的温情。“文革”结束后,有人跟他讲,也有人写出文章,说那时候面对“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狂暴行为,因为心中也充满了革命的激情,是认同的,是接受的,或至少是麻木的,又或是受蒙蔽而不清醒的,然后他却从第一次遭遇那样的情况起,就本能地清醒地当然也只能是战栗地默默地加以排拒,他曾久久地为自己心中的这种清醒的痛楚而产生出一种犯罪感,有一种害怕被人识破和抓获的恐惧,而当“文革”结束以后,并且揭露和控诉十年浩劫不再存有危险甚而成为一种时髦时,他却又有一种羞涩感,一种害怕说出来被人讥讽为标榜自我正确的顾虑,其实他并不以为他那人性中的反残忍的温情一定是好的或正确的,那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无法摆脱的东西而已,一种无法与他的生命本体剥离开的东西…
那个夜晚,听到他大哥讲到那位叫邹志彪的战友的大义灭亲事迹,他的人性中的那种东西便有一种天然的排拒和恐惧,并且从那一晚起他觉得他就一下子了解了他的大哥,只是那时候他还小,他还不能用清晰的语言和逻辑来表述那种理解…
那个夜晚终于过去,大哥的三天休假终于结束,一周以后,大哥带领他手下的十个战士开着十辆大卡车,他和他那勤务兵坐在第一辆上,他亲掌方向盘,一辆接一辆地开进了北京城…他们按上级命令是在深夜穿过北京城向南进发,大哥征得上级同意安排车队在那个深夜穿过了他家所住的胡同,父亲母亲和他按大哥电话通知的时间站在院门口等候着车队的到来(小哥回北大了没有参与),预定的时间过去了一刻钟,胡同里仍然静悄悄的,月光如水,只有蝙蝠在空中无声地飞动,父亲不禁一再地伸腕看他那只欧米茄牌的瑞士夜光表…终于听到了一种隐雷般的声音,渐渐从胡同那头持续地强烈起来,然后出现了汽车前灯照出的一片雪亮的光芒,啊,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各辆间保持等距地开了过来,而第一辆开到父母和他等候的地方便稳稳地停住了,只有大哥一个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他记得大哥同父亲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父亲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大哥拥抱了母亲以后又亲吻了母亲的额头,母亲的泪水流成了两条平行线,后来大哥又把他揽到怀里,他很羞怯,他闻到大哥身上有一种军服和烟草的特殊味道…后来大哥就又跳回车上,关拢车门,然后就把车开走了,一辆,两辆…父亲母亲和他就在那院门前看那车队终于又开出了胡同的另一头,最后一辆卡车的尾灯发出的红光倏地拐出消失…
8
二哥和阿姐在遥远的东北,未能享受到同大哥久别重逢的天伦之乐,但他们都接到了家里和大哥写去的讲述这次欢聚的长信,他们也都给家里和大哥写去了为此感到高兴的长信。当然,他们的回信中都有很大的篇幅是讲述他们自己学习、工作、生活的种种情况。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最爱看二哥的来信,二哥的来信总是笔迹潇洒清晰,而且带有相当的文学气息。阿姐的来信那笔迹活像“火柴棒棒搭成”(小哥的形容),行文很像是在写一份实习报告,凡提及数量、长度、轻重、厚薄一类概念时总要写下具体数据并往往精确到小数点以后第二位,因此也自有其特色。
二哥从乐山技术学校毕业后,学校升格为大学性质,他又继续上了两年专科,再毕业后,被分配到东北中朝边境的一个小镇的一家大工厂当技术员。那镇子虽小而那家工厂却相当地大,以当时的标准衡量厂房设备及附属设施如职工宿舍礼堂商店澡堂等等都具备相当水平,那原是日本人搞起的一座工厂,日本人在那里设厂除了图就地取材方便以外,还为的是叫以立即通过朝鲜把产品运回日本本土。因而铁路一直从干线上通到那个小镇。当然二哥到那工厂时工厂已属于中国自己,产品的运输方向也全然后转。二哥后来向他描述过,别看那小镇的火车站是个“死头”但每当客车启动时,月台上的铁路职工都必然立正,一脸严肃地目送火车缓缓开出车站,令人感受到一种东北产业工人身上焕发出的敬业精神和严谨风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