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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小说 > 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 > 第六只手指(2/6)

第六只手指(2/6)

一九五五年终于回到台湾家中,是由我们一位堂嫂护送回去的。回家之前,在国的智写了一封长信给父母亲,叙述明得病及治疗的经过情形,大概因为怕父母亲着急,说得比较委婉。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寒风恻恻,我们全家都到了松山机场,焦虑的等待着。明从飞机走来时,我们大吃一惊,她整个人都变了形,暴涨了一倍,本来她就大,一发胖,就变得庞大臃起来,发剪得特别短,梳了一个娃娃。她的肤也变了,变得糙蜡黄,一双睛目光呆滞,而且无缘无故发笑。明的病情,远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她患了我们全家都不愿意、不忍心、惧畏、避讳提起的一个医学名词——神分裂症。她初回台湾时已经产生幻觉,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堂嫂告诉我们,明国没有节制的吃东西,重倍增,她用剪刀把自己发剪缺了,所以只好将长发修短。

民国三十七年我们又开始逃难,从上海逃到了香港。那时明已经成长为十五六岁的亭亭少女了,而我也病愈,归了队,而且就住在明房。可是常常我听到明一个人锁在房中暗自哭泣。我很张,但不了解,更不懂得如何去安她。我只知很寂寞。那时母亲到台湾去跟随父亲了,我的另外两个老早到了国,家中只有明一个女孩,而且正临最艰难的成长时期。明念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在上海是中西女中,在香港是圣玛丽书院,功课要求严格名,然而明并不是天资捷的学生,她很用功,但功课总赶不上。她的英文程度不错,发音尤其好听,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有艺术的才能,可是就是不会考试,在圣玛丽留了一级。她本来生就内向,个长得又大,因为害羞,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卓以玉是她唯一的知,留了级就更加尴尬了。我记得那天她拿到学校通知书,急得簌簌泪下,我便怂恿她去看电影,去散散心。我们看的是一张古诺的歌剧《浮士德与鬼》拍成的电影。“鬼来了!”明在电影院里低声叫,那一刻,她倒是真把留级的事情忘掉了。

曾有过真正的访客,只有明去探望过我两次,大概还是偷偷去的。我喜望外,便把那只黑狮狗赠送了给她,明叫它米达,后来变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常常跟她睡在一床。明小动,所有的小生命,她一视同仁。有一次,在台湾我们还住在松江路的时候,房里常有老鼠——那时松江路算是台北市的边陲地带,一片稻田——我们用铁笼捉到了一只大老鼠,那只硕鼠尾算起来大概长达一尺,老得尾都掉光了,而且凶悍,龇牙咧嘴,目凶光,在笼里来回奔窜,并且不时啃啮笼铁线,冀图逃命。这样一个丑陋的家伙,困在笼中居然还如此顽,我跟弟弟们登时起了杀机,我们跑到那边用铅桶盛了一大桶,预备把那只硕鼠活活溺死,等到我们抬回来,却发觉铁笼笼门大开,那只硕鼠老早逃之夭夭了。明站在笼边,满脸不忍,向我们求情:“不要死人家嘛。”明真是菩萨心,她是太过善良了,在这个杀机四伏的世界里,太容易受到伤害。

国那三年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逐渐起了什么变化,我一直不太清楚。卓以玉到纽约见到明时,明曾经跟她诉苦(她那时已了波士顿大学),学校功课还是赶不上。她渐渐退缩,常常一个人躲避到电影院里,不肯来,后来终于停了学。许多年后,我回台湾,问起明还想不想到国去玩玩。明,叹了一气说:“那个地方太冷喽。”波士顿的冬天大概把她吓怕了。国冰天雪地的寂寞,就像新大陆广漠的土地一般,也是无边无垠的。在这里,失败者无立锥之地。明国那几年,很不快乐。

是十七岁到国去的,当时时局动,另外两个已经在国,父母亲大概认为把明送去,可以去跟随她们。赴前夕,哥哥们把明带去参加朋友们开的临别舞会。明穿了一袭粉红长裙,腰间系着蓝缎飘带,披了一件白披肩,长玉立,裙带飘然,俨然丽人模样。其实明长得很可,一双凤,小小的嘴,笑起来,非常稚气。可是她不重衣着,行动比较拘谨,所以看起来,总有羞赧失措的样。但是那次赴宴,明脱颖而,竟变得十分潇洒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明如此盛装,如此明丽动人。

的病,是我们全家一个无可弥补的遗憾,一个共同的隐痛,一个集的内疚。她的不幸,给父母亲晚年带来最沉重的打击。父母亲一生,于国于家,不知经历过多少惊涛骇狼,大风大险,他们临危不、克服万难的魄力与信心,有时到达惊人的地步,可是面临亲生女儿遭罹这人力无可挽回的厄难时,二位人,竟也束手无策了。我家手足十人,我们幼年时,父亲驰骋疆场,在家日短,养育的责任全靠母亲一手扛起。儿女的幸福,是她生命的首要目标,在那动震撼的年代里,我们在母亲卵翼之下,得以一一成长。有时母亲不禁庆幸,叹:“终算把你们都带大了。”叹中,也不免有一份使命完成的欣。没料到步晚境,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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