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一只只包裹起来,放在铁盒里,不肯拿出来摆设,因为怕碰坏。有一次回台湾,我带了一盒十二块细纱手帕送给明姐,每张手帕上都印着一只狮子狗,十二只只只不同,明姐真是乐了,把手帕展开在床上,拍手呵呵笑。每次我回台湾,明姐是高兴的。头几天她就开始准备,打扫我的住房,跟罗婆婆两人把窗帘取下来洗干净,罗婆婆说是明姐亲自爬到椅子上去卸下来的。她怕我没有带梳洗用品,老早就到百货公司去替我买好面巾、牙膏、肥皂等东西——明姐后几年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逛街买东西了,那也变成了她消遣的方式之一。大部分的时间,她只是到百货公司去蹓跶蹓跶,东摸摸西弄弄,有时会耗去三、四个钟头,空手而归,因为舍不得用钱。她肯掏腰包替我买那些牙膏肥皂,罗婆婆说我的面子算是大得很了。其实我洗脸从来不用面巾,牙膏用惯了一种牌子。但明姐买的不能不用,因为她会查询,看见她买的牙膏还没有开盒,就颇为不悦,说道:“买给你你又不用!”
然而我每次返台与明姐相聚的时间并不算多,因为台湾的朋友太多,活动又频繁;有时整天在外,忙到深夜才返家,家里人多已安息,全屋暗然,但往往只有明姐还未入寝,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孤灯独对。我走过她房间,瞥见她孤独的身影,就不禁心中一沉,白天在外的繁忙欢娱,一下子都变得虚妄起来。我的快乐明姐不能分享丝毫,我的幸福更不能拯救她的不幸,我经过她的房门,几乎蹑足而过,一股莫须有的歉疚感使得我的欢愉残缺不全。有时候我会带一盒顺成的西点或者采芝斋的点心回家给明姐消夜,那也不过只能稍稍减轻一些心头的负担罢了。眼看着明姐的生命在漫长岁月中虚度过去,我为她痛惜,但却爱莫能助。
去年我返台制作舞台剧《游园惊梦》,在岛内住了半年,那是我去美国后返台逗留最长的一次,陪伴明姐的时间当然比较多些,但是一旦《游园惊梦》开始动工,我又忙得身不由己,在外奔走了;偶尔我也在家吃晚饭,饭后到明姐房中跟她一同分享她一天最快乐的一刻:看电视连续剧。明姐是一个十足的“香帅”迷,《楚留香》的每一段情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有几节我漏看了,她便替我补起来,把楚留香跟石观音及无花和尚斗法的情景讲给我听,讲得头头是道。看电视纵有千万种害处,我还是要感谢发明电视的人,电视的确替明姐枯寂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每天晚上,明姐都会从七、八点看到十一点最后报完新闻为止。如果没有电视,我无法想像明姐那些年如何能捱过漫漫长夜。白天明姐跟着罗婆婆做家务,从收拾房间到洗衣扫地,罗婆婆年事已高,跟明姐两人互相扶持,分工合作,把个家勉强撑起。到了晚上,两人便到明姐房间,一同观赏电视,明姐看得聚精会神,而罗婆婆坐在一旁,早已垂首睡去。前年罗婆婆患肺炎,病在医院里,十几天不省人事,我们都以为她大限已到,没料到奇迹一般她又醒转过来,居然康复。罗婆婆说她在昏迷中遇见父母亲,她认为是父母亲命令她回转阳间的,因为她的使命尚未完成,仍须照顾三姑娘。我们时常暗地担心,要是罗婆婆不在了,谁来陪伴明姐?有一次我跟智姐谈起,明姐身体不错,可能比我们几个人都活得长,那倒不是她的福,她愈长寿,愈可怜,晚年无人照料。没想到我们的顾虑多余,明姐似乎并不想拖累任何人,我们十个手足,她一个人却悄悄的最先离去。
七月中,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明姐的眼睛眼白发黄。我自己生过肝炎,知道这是肝炎病征,马上送她到中心诊所,而且当天就住了院。然而我们还是太过掉以轻心了,以为明姐染上的只是普通的B型肝炎,住院休养就会病愈。那几天《游园惊梦》正在紧锣密鼓的排演,我竟没能每天去探望明姐,由大嫂及六弟去照顾她,而中心诊所的医生居然没看出明姐病情险恶,住院一星期竟让明姐回家休养。出院那天下午,我在巷子口碰见明姐一个人走路回家,大吃一惊,赶紧上去问她:“三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明姐手里拿着一只小钱包,指了一指头发笑嘻嘻的说:“我去洗了一个头,把头发剪短了。”她的头发剪得短齐耳根,修得薄薄的,像个女学生。明姐爱干净,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十分不耐,一出院她竟偷偷的一个人溜出去洗头去了,一点也不知道本身病情的危险,倒是急坏了罗婆婆,到处找人。明姐回到家中休养,毫无起色,而且病情愈来愈严重,虽然天天到中心诊所打针,常常门诊,皆不见效。后来因为六弟认识长庚医院张院长,我们便把明姐转到长庚去试一试,由肝胆科专家廖医生主治。明姐住入长庚,第三天检查结果出来,那晚我正在一位长辈家做客,突然接到六弟电话,长庚来通知明姐病情严重,要家属到医院面谈。我连夜赶到林口,六弟也赶了去,医生告诉我们,明姐患的肝炎非B型,亦非A型,是一种罕有病例。治愈的机会呢?我们追问,医生不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