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明姐归来,面目全非。那天在松山机场,我看见母亲面容骤然惨变,惊痛之情,恐怕已经达到不堪负荷的程度。生性豁达如母亲,明姐的病痛,她至终未能释怀。我记得明姐返回一年间,母亲双鬓陡然冒出星星白发,忧伤中她深深自责,总认为明姐幼年时,没有给足她应得的母爱。然而做我们十个人的母亲,谈何容易。在物质分配上,母亲已经尽量做到公平,但这已经不是一件易事,分水果,一人一只橘子就是十只,而十只大小酸甜又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呢。至于母爱的分配,更难称量了。然而子女幼年时对母爱的渴求,又是何等的贪婪无厌,独占排他。亲子间的情感,有时候真是完全非理性的。法国文学家《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小时候,有一次他的母亲临睡前,忘了亲吻他,普鲁斯特哀痛欲绝,认为被他母亲遗弃,竟至终身耿耿于怀,成年后还经常提起他这个童年的“创伤”
明姐是我们十人中最能忍让的一个,挤在我们中间,这场母爱争夺战中,她是注定要吃亏的了。明姐是最小的女儿,但排行第六,不上不下。母亲生到第五个孩子已经希望不要再生,所以三哥的小名叫“满子”最后一个。偏偏明姐又做了不速之客,而且还带来四个弟弟。母亲的劳累,加倍又加倍,后来她晚年多病,也是因为生育太多所致。明姐的确不是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母亲对女儿的疼爱远在明姐未出世以前已经给了两个才貌出众的姐姐了。明姐跟母亲的个性了不相类,母亲热情豪爽,坚强自信,而明姐羞怯内向,不多言语,因此母女之间不易亲近。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亦从未对明姐疾言厉色过,两个姐姐也很爱护幼妹,然而明姐掩盖在家中三位出类拔萃的女性阴影之下,她们的光芒,对于她必定是一种莫大的威胁,她悄然退隐到家庭的一角,扮演一个与人无争的乖孩子。她内心的创痛、惧畏、寂寞与彷徨,母亲是不会知道,也注意不到的。明姐掩藏得很好,其实在她羞怯的表面下,却是一颗受了伤然而却凛然不可侵犯的自尊心。只有我在她隔壁房,有时深夜隐隐听得到她独自饮泣。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母亲整日要筹划白马两家几十口的安全生计,女儿的眼泪与哭泣,她已无力顾及了。等到若干年后,母亲发觉她无心铸成的大错,再想弥补已经太迟。明姐得病回家后,母亲千方百计想去疼怜她、亲近她,加倍的补偿她那迟来十几二十年的母性的温暖。可是幼年时心灵所受的创伤,有时是无法治愈的。明姐小时候感到的威胁与惧畏仍然存在,母亲愈急于向她示爱,她愈慌张,愈设法躲避,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接纳她曾渴求而未获得的这份感情。她们两人如同站在一道鸿沟的两岸,母亲拼命伸出手去,但怎么也达不到彼岸的女儿。母亲的忧伤与悔恨,是与日俱增了。有一天父母亲在房中,我听见父亲百般劝慰,母亲沉痛的叹道:“小时候,是我把她疏忽了。那个女孩子,都记在心里了呢。”接着她哽咽起来:“以后我的东西,通通留给她。”
因为明姐的病,后来我曾大量阅读有关精神病及心理治疗的书籍。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文学,也许我会去研究人类的心理去,在那幽森的地带,不知会不会探究出一点人的秘密来。可是那些心理学家及医学个案的书,愈读却愈糊涂,他们各执一词,真不知该信谁才好。人心唯危,千变万化,人类上了太空,征服了月球,然而自身那块方寸之地却仍旧不得其门而入。我们全家曾经讨论过明姐的病因:小时候没有受到重视,在美国未能适应环境,生理上起了变化——她一直患有内分泌不平衡的毛病。先天、后天、遗传、环境,我们也曾请教过医学专家,这些因素也许都有关系,也许都没有关系。也许明姐不喜欢这个充满了虚伪、邪恶、竞争激烈的成人世界,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到她自己那个童真世界里去了。明姐得病后,完全恢复了她孩提时的天真面目。她要笑的时候就笑了,也不管场合对不对。天气热时,她把裙子一捞便坐到天井的石阶上去乘凉,急得我们的老管家罗婆婆——罗婆婆在我们家现在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追在明姐身后直叫:“三姑娘,你的大腿露出来了!”明姐变得性格起来,世俗的许多琐琐碎碎,她都不在乎了,干脆豁了出去,开怀大吃起来。明姐变成了美食家,粽子一定要吃湖州粽,而且指定明星戏院后面那一家。开始我们担心她变得太胖,不让她多吃,后来看到她吃东西那样起劲,实在不忍剥夺她那点小小的满足,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回到台湾,明姐也变成了一个标准影迷,她专看武侠片及恐怖片,文艺片她拒绝看,那些哭哭啼啼的东西,她十分不屑。看到打得精彩的地方,她便在戏院里大声喝起彩来,左右邻座为之侧目,她全不理会。她看武侠片看得真的很乐,无论什么片子,她回到家中一定称赞:“好看!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