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奶奶射击。我躲在一个土堆后头,奶奶躲在一道田埂下头,敌人的枪弹冰雹一样从我们的脑袋上面掠过,有的击打在我们前面的土堆上。硝烟和尘土让我睁不开眼睛,呛得我几乎窒息过去,头都抬不起来根本无法射击。我估计奶奶的情况跟我也差不多,因为我已经听不到奶奶那熟悉的驳壳枪声了,或许她根本就已经受伤或者…想到这里我的心战栗起来,这一回有可能永远跟奶奶分手了,想到这个可怕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我的心突然酸酸的,眼泪忍也忍不住朝外涌。
我勉强抬起脑袋费力地回过头朝奶奶的方向望去,奶奶躲藏的土堆几乎已经被枪弹削平,一团团的黑黄色尘土漫卷在土堆的四周。她这会儿如果还活着,那几乎已经不存在的土堆根本无法掩蔽她的身躯,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牺牲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突然控制了我,我忘记了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求生的本能这个时候已经让位给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报仇的强烈冲动,我跪起身来,手中的枪痛快淋漓地向正爬起身来准备再次向我们冲击的日本鬼子泼洒着弹雨。我亲眼目睹着杀害奶奶的仇敌们挥舞着手臂向这个世界做着难看的告别手势,心里痛快极了。我不停地射击,不停地换着弹夹。蓦地我听到侧后方也响起了熟悉的驳壳枪声,我的心兴奋得颤抖起来,奶奶还活着,奶奶命真大。我抽空回头瞥了一眼,奶奶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浑身灰土,单腿跪在地上,两支驳壳枪左右开弓向敌人泼洒着死亡。我的心一下子松快了,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了,我的骨头就像绷断了的弹簧,松垮垮地再也支撑不住身躯,软软地坐倒在地上。后来索性趴了下来,头枕到了充满硝烟味儿的土地上。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个动作让奶奶疯了一般地扑了过来,她像一只扑扇着翅膀保护雏子的老母鸡,直接降落到我的身上,身上不知道哪块坚硬的骨头硌着了我的腰眼,疼得我叫唤起来:“哎哟,你干吗呢,压死我了。”奶奶一把把我的脑袋搂到了她的怀里,哽咽着说:“好我的狗娃儿,吓死老娘了,我还当你中枪了呢。”
我说:“我没让日本鬼子的枪子打死,倒差点让你的骨头硌死。”奶奶笑着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泪水抹了我一脖颈子:“狗日的,活着就好好地打日本鬼子,装那么个怪样子吓谁呢?”这是我跟了奶奶之后头一次见到奶奶的泪水。
这时候胡小个子他们的机关枪突然又叫了起来,枪弹像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敌人的头上。日本鬼子受到突如其来的侧翼攻击,顿时乱了手脚,把枪口转向了胡小个子他们据守的阵地,我们这方面的压力顿时减轻了。我连忙喊:“撒腿子了,撒腿子啦…”
伙计们就开始朝后撤退,我跟奶奶也连滚带爬地朝后面撤了几十丈远。鬼子对付胡小个子他们用的是小炮,炮弹活像黑老鸦,不断地朝他们的阵地落去,然后便在他们的阵地上腾起一股股的黑烟,很快胡小个子他们的阵地就没了枪声。日本鬼子对付我们仍然用了主要兵力,我们撤,他们就跟在屁股后面冲锋,闹得我们非常被动,伤亡反而更大。于是我们干脆也不撤了,找到一块有利地形就跟他们继续对抗。敌人的机枪好像特别多,哗啦啦的子弹活像瓢泼大雨,我们一旦停了下来,立刻又陷入了退不能退进不能进的尴尬境地。
我跟奶奶并肩趴在一个土堆后面交替着向敌人放枪,我们心里都有一个谁也不忍心说出来的念头:今天,可能就是我们最后的日子,打又打不过,撤又撤不下来,投降更不可能,那么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战死。抽空子我朝四周瞄了一眼,伙计们伤亡很大,剩下的人都在拼命战斗。王葫芦的秃脑壳上糊满了血,抽空还给我竖了竖大拇指。奶奶从怀里掏出来一颗黑黝黝的手雷,压在了肚子底下,我的心忽悠一下子好像停止了跳动,奶奶这是作好了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准备。奶奶也看到了我们今天的结局,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这符合她那刚烈的性格。我的眼睛让无论如何也堵不住的泪水模糊了,连射击的目标都找不准了。
就在这时候,日本鬼子的后方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和密集的枪声,日本鬼子的进攻队伍中不断有人死伤倒地,他们慌乱了,接着就开始哗啦啦地向后撤退。我们趁机朝他们的背影开枪射击,一枪一个就像打活靶子,痛快极了。奶奶懵懂地问我:“日本鬼子这是咋了?正打得上劲好好的退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