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珠宝行的销售部写字间,以及南红的员工宿舍,那个她搬到赤尾村之前住的小房间。
我麻木的知觉和想像力在南红的故事中逐渐恢复。我看到了他们的调情、做爱、互相利用和抛弃、伤心、创痛,老歪是如何终结的,老C又是如何出现的,或者老C在老歪之前出现,老歪在老C之后终止,这些秩序和来龙去脉我一直弄不大清楚,在南红颠倒、混乱和破碎的叙述中,我缺乏一种把它们一一理清的能力。或许只有南红一个人才能把它们搞清楚,或许连南红本人也不能把它们说清楚。
在南红的哭声中我想起来了,老歪是在一个夜晚消失的,他在一个长途电话线的另一头消失,南红以为电话线的另一头是南昌,但老歪却告诉她是北京,他将从那里出境前往法国,他姐姐已经为他联系好了一家商学院,他将在那里念三年书。
南红第一次听说这个事情,老歪从深圳走的时候告诉她他要回南昌看母亲,半个月就回来。南红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事像晴天霹雳把她击昏了,她说她当时对着电话又哭又笑,老歪反反复复说着几句话,我对不起你,你把我忘了吧。这两句台词无比乏味,像习以为常的杂草遍布在一切又长又臭的爱情电视连续剧中,但是南红的哭泣使它们惊心动魄。它们以往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犹如一些纸做的花草,南红的哭泣把悲痛灌注进去,乏味的台词顿时变得柔肠寸断。南红说着老歪说的这两句话:我对不起你,你把我忘了吧。她的声音嘶哑碎裂,使这两句话颤抖不已,它们完全变了样子,像刀一样割破了南红的心,鲜血滴在每一个音节中,使这两句乏味的台词模糊而狰狞。
在整整三个小时的长途电话里,南红哭了又哭,老歪的两句乏味的话重复了无数遍。老歪的衣服,就在她的房间里,老歪的领带,正挂在她的衣橱里。还有他的一只形状像枪一样的打火机,还有一双他不常穿的白色的皮鞋。它们全都变得孤零零。一次又一次,老歪从这些东西中脱落出来,他的身体到达她的上方,他的脸也到达她的上方。他的皮肤贴到了她的皮肤上。他的身体进入到她的身体里。但是他的台词只有两句,像两句咒语,它一出现,在她的上方的老歪的脸就消失了,而他的身体还在她的身上。她在这种情形的持续中痛哭。然后台词再次出现,他的身体消失了,他的脸还悬在她的上方,他目无表情地悬挂着,他的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游来,拉黑了房间的灯。只有南红的哭声,在黑暗里飘浮。
只有南红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着电话哭三个小时,我们全都知道,深圳是一个最没长性的地方,人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飘来飘去,今天在这里,明天又到了那里,很少有人会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是这样,今天他们碰到了,明天他们在一起做爱,到后天他们中的一个又到哪里去了呢?
有一个秘密,隐藏在南红的哭声中,她的三个小时的啜泣勾勒出了这个秘密的轮廓,那是一个很小的没有成形的胎儿,像一瓣豆芽的芽瓣,它十分小,隐藏在南红的身体中,谁也看不见它。但它有灵魂,凡是在神圣的子宫里存在过的事物都拥有灵魂。失去了肉体的灵魂有时在云朵里,有时在流水里,从水龙头里就会哗哗地跑出来,在炖汤的时候,一点火,从火里就会出来。在私人诊所的那个铺着普通床单的斜形产床上,如果有谁以为,随着某件陌生的器械伸入两腿之间,随着一阵永生难忘的疼痛,那个东西就会永远消失,那就是大大的错了。
南红自己回家,自己躺在床上,她睡醒一觉就看到了它在那里,在她对着的天花板上,浅灰的颜色,雾一样的脸,只有脸,没有别的。那张脸像她自己小时候的一张相片,她十岁以前跟祖母在一个村子里,三岁的时候由在N城工作的父亲领到镇子上照了一张相。她一眼就认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