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清楚他书中那个叫L的姑娘的真实姓名吗?”他调侃地说“总不至于是李香君?”
“不是古代那一个,是现代这一个。”苏珊娜倒懂得幽默。“她好像叫柳,”她发音不太准确的中文顿了一下“柳小柳?对,就是这名字。”
他没有再说话,一切都是现成的,他早就应该知道。根本就不该问,现在问了,就没法留在“不知”中退避三舍。叫阿尔丹的有很多,可他好像对这个阿尔丹负上什么责任似的——欠了这世界。人人都觉得这世界欠了自己,例如,阿尔丹整个三部曲低回如诉,怆恻而艰深,一句话就可概括:你们欠我!越朝香榭丽舍大道西走,咖啡馆、酒吧越多,许多桌椅还伸延到宽阔的街旁。咖啡馆和酒吧无大区别,都可喝饮料、酒,区别在于酒吧酒类稍多一些。远处星形广场漂流如注,蓝、白、红三色旗帜迎风飘舞。绿珍珠,绿是指珍珠永远鲜艳夺目,还是时光久远,吸聚了一层淡淡的人世起落?他喜欢这个咖啡馆的名字,未把约会地点调换到幽深僻静真正法国味的小巷里,比如拉丁区的那些咖啡馆。他当即同意了,或许就奔这名字。
这时他止步了,马路对面,绿珍珠醒目的法文跳入眼底。掉转视线,不仅旧凯旋门伸手可触,新凯旋门居然也落入视野,它们相互镶嵌。如果站在马路中央适当的角度注视,两者几乎是重合的。他的心一下静多了,不再像一路上的忐忑不安,颠簸起伏。
他这一天第二次伸出手腕,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走得并不快,仍还是早到了。太阳光偏斜,房屋、雕塑、树、云多起来,一团团散开,一层层叠起。
电话那头,又是苏珊娜:“我想知道你对我的课题的看法改变没有?”
“再给我点时间考虑,最迟下周一,也许明天告诉你。”他回答。
“你在往后推,怎么跟我们法国人学这坏习惯?”
他说,你们法国人怎么现在才有自知之明?三言两语后,话题便转到阿尔丹。
“他不太好。”这次苏珊娜点到为止,她已嗅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她说谈阿尔丹可以,但他得同意并指导她写那论文。
这丫头像耗子精!他想笑,但笑不出。办公桌上摆着他从图书馆借来的阿尔丹其他两部重要著作:《扇舞》、《桃花之咒》——七十年代的早期作品。尽管电焊密封的过去,已不受他控制,锈蚀洞开,但他最后一道防线是坚固的,不是这么容易被冲破的。面对这些比杜拉的《情人》、《北方的中国情人》更具有索引价值的作品,他发现自己的意志顽强,不亚于以往,那些夹有暗器、尖刀的雨雪天。
可能是他半晌未说话,可能是别的什么情绪控制了苏珊娜,她自己说起阿尔丹,大概她也太想找人诉说了。洋人要忏悔,要看心理医生,肚里藏不住话。陷入痛苦中的苏珊娜,不再掩饰感情。
“阿尔丹事实上很可怜,孤零零一人。骗人骗己的奖、假情假意的爱,并不是他要的。”苏珊娜叹气,说别的女人他根本看不上,拒绝了多少好女子的爱!他想那姑娘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烟头灼伤手指,刮刀割破脸颊,血染红了泡沫都没感觉。我猜测,他之所以能持续写作和活下去,恐怕是希望找到她,哪怕知道她一丁点确切的消息。我真担心他一个人的时候。
前面对着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旧院和贡院隔江相对。那并不宽的江,水流平缓。尽是辛夷树,哪及一株桃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