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苏三们住在莳花馆的正屋,枝叶披离的桐槐树掩映着暗紫的门,时时被领家妈妈或者大茶壶叩响:“姑娘哎,见客了您呐!”唤三声,姑娘方懒懒地应一声。不会立刻现身,总要停一会儿,补补妆,也磨磨客人的性子。直到茶已换过两水,客人等得不耐烦站起身要走了,绣花门帘儿才轻轻挑起,姑娘半露了脸,用绢子向客人一招,未语先笑:“您来啦?”
那是恨事,也是春情。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姥姥最好的时光给了许多个男人,她活在那些男人的记忆里,那些男人也活在她的记忆里。她平生与男人分不开。
有妓女是因为有嫖客,这和鸡与鸡蛋的关系一样,密不可分。
我从不曾刻意打听姥姥的故事。
可是她所经历的一切我都仿佛亲眼见过,并在每一个寒夜的梦里重温。
她薄薄的身子压平了的花瓣一样毫无遮拦地透过阳光和凉风,悄无声息地行走在落花满地的石子路上,一个脚印儿也不曾留下。
可是我依然嗅得出她特有的芬芳。
我的血管里淌着她的血,无可改变。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一个妓女的血。
这也许可以解释我为什么同母亲对立了十几年,最终还是要选择做歌妓这一行。
姥姥在十七岁那年认识了姥爷——宅门子弟云三爷,一个正红旗家族的遗少。
那天是个有雨的黄昏。
姥爷雪白的鞋帮上有泥,连袜子上也沾了泥点儿。
脱下鞋时,白袜子上的泥点儿十分醒目,我姥姥跪在炕头上帮他擦拭。他抚摸着她那乌黑的头发,忽然便有了几分属于家人的那种温情。
他说:“你要是生在好人家,准是个贤妻良母。”
后来他便娶了她,娶她回家做贤妻良母,成就了莳花馆又一代花魁传奇。
姥姥进门时,穿着十斤重的湘绣礼服,一身花团锦簇,千针万线密不透风。
那是一种惊艳,目眩耳鸣的惊艳,在座人的眼忽然就盲了。
枯朽的窗格里镶着不相配的盛妆少女,是一幅异样生动与亮艳的绣活儿,少女衣裙上的花鸟鱼虫,每一针每一线都是鲜活的,夕阳的余晖在她脸上波光流动,嘴唇紧闭,锁着千言万语,可是随时像要张开;眼睛张着,眼光却是死的,没有半分生气。
她不是人,是一幅画儿。
她本来就是被当做一幅画儿买进府里的。
虽然只是纳妾,却大肆操办,婚事热闹了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