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甩开大步向前走去。但窄窄的裙衫束缚了他的脚步,几乎把他绊倒在地。
“小姐——”月琴奔上来扶他。他一手在石板地上支了一下,印得一手的冰凉,另一只手忙不迭地掖紧怀中的小包裹——掉了它可就什么都完了。
“别跟得那么紧。看到你这张脸我就不痛快。”他吐出这句深思熟虑的借口,并满意地看到它立时在两人之间拉出一条无形然而宽广的鸿沟。
月琴拉下脸不说话,嘴却很倔强地嘟起来,像一种北方的面食。
唐伤转身向前疾走——当然只敢用小碎步,少顷回望,见月琴仍垂头远远地跟着。他停,她住;他走,她迎;但总差上那么两三丈的距离。
这两三丈的距离,是理亏,是赌气,还是骨气?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能给这个丫头带来半点的好处。只一下没留神,她就再也找不到她的小姐——准确地说,是临安城里芳名远播的歌妓邱树的旧躯壳。
【四.邱树】
邱树面临选择。
她守着天光一层一层在波影中明亮起来,湖面的星光散了,霞光渐浓,花树上落下冰凉的晨露,帮助她更快冷静下来。
我这是离了魂了,她想,但若永远如此,也许倒也是一条出路。只怕哪一天忽然还魂,变回侯门深处的一名侍妾,却又如何是好?
不远处有种奇怪的声音,听来莫名的亲切,她逐渐从麻木的思考中醒转,循声找去,只见山边岩石下,系着一匹高大肥壮的白马。那声音便是它一早醒转后“呼噜呼噜”地抖脑袋时发出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牲口身上散发着活物才有的热气,以及略带腌膻的气息。“这也是…我的?”她试探的手刚搭上它温热的身体,白马圆而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狐疑,仿佛知道主人的魂魄已经被换去。它的身体猛然一抖,把她吓得退后一步。但随后的行为出乎她自己的估计“她”的右手非常随意、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马臀上拍了一记,口里同时发出“吁——”的一声。而右手拍上马臀的刹那,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身体里流过,好像这个动作她以前曾经做过无数次。
白马的双耳陡然支棱了一下,仿佛也吃了一惊,然后顺服地低下头来,带着亲昵地摇摇尾巴。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清晰的掌纹无法告诉她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刚才的一瞬间里,白马和她的身体仿佛交换了一种隐秘的信息,它是在向谁摇尾巴?不是我,她想,它原已发现主人的原神被偷梁换柱,那么,它到底又是对谁,低下了头?
她的身体筛糠般地颤抖起来,她隐约感到,在诡异的未来道路上,还潜伏着更多更大的危险,也许是比灵魂出壳、附在一个男人身上更加险恶的可能。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来。
“你是谁?”她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荡漾开去,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个低沉的男声让她吓了一跳。
“你是谁…是谁…是谁…是谁…”群山把她的声音一遍遍传咏,声波一次次跌宕之后,终于消失在神秘的虚空。
她站在原地,身体僵直,垂头时看见了脚上的黑色长靴,一身白色劲装,旁人眼中大略不坏。她移身到水边,向水中看时还悬着心,绿色的水镜中映出的人影身长玉立,面孔线条刚毅,略显瘦削,后脑的男髻上扎着白巾。她蹲下身,贴近那影子,与它面对面,那双深黑色的眼睛让她有点着迷。眸子深处透着一股天生的寥落,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摄住了她的心神,她再靠近想看明白的时候,额角的碎发碰上了平静的水面、搅碎了镜子,她才陡然惊觉。
她并没有站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在那一片曾经找出另一个灵魂的水泊中浸下双手,清寒的水的触感从手掌中传来——这是她的手了,她捧起一掬清澈的水,把脸埋了进去。脸部皮肤骤然受冷的轻微刺痛让她这才觉得——这是她的脸了。一切的感觉都是新鲜的,但她是否从此就能做一个新鲜的人呢?
她一步步走回白马身旁,每一步都是一点尝试、一点了解。这个新的身体,是否从此就属于她了呢?借着这个身体,她又应该做些什么?
她探出双臂,这臂膀长而有力,她解下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包裹,坐回树下,慢慢解开包口的结,呼吸却又不自觉地加重了,也许她就要揭开“他”的身世之谜。
包里的物事并不繁杂,让她有些失望,但又有几分欢喜:几块沉甸甸的银锭,每枚大约二十两,一些细小的碎银,还有一只已经开口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一个她熟知的临安府著名钱行的字号,里面装着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至少她日后不必挨穷。
还有一块手帕,包裹着干肉和面饼。稍加翻动,就看到白绢男帕上纹着一个“唐”字。那么此人姓唐?她忽然醒觉,取下腰间玉箫,细细寻找,果然在箫尾也找到一个细细的小字,刻的却是一个“伤”
“难道我叫唐伤?”她扬声问出这一句,突然觉得整桩事情太过离奇,放声笑出声来。这笑声也是新鲜的,是自己习惯的口气,但是以男声发出就格外别扭。看来一切都有待学习,要从头做起,当一个男人,真是谈何容易。
这时节身边白马忽然仰头,身体一颤。她回头一看,正见它后腿间抬起一个长长的器物,顿时汤水淋漓,簌簌有声,一股热气伴着膻气蒸腾而起。她急转回身,心头鼓撞,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需要从头学起的还有更为艰难的细节,比如如何解决内急的问题。
她面红耳赤地走远几步,不停地干咳。咳声渐渐变成呜咽。
虽然脱出牢笼,得获自由,但是她最想去的地方,也许反而离她更远。
那年秋季,西湖水色日益深滟的时节,她独立在红楼向湖的平台上,望着林荫道上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渐行渐远,马上的人频频回首,秋风中黄叶纷飞。他要去的地方,她原本无法企及,遥远的大漠以西,天山以北,生命般茂盛的草原,只能在梦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