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弟子”的大名出现在六翼天使神庙讲堂的签到册上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杰罗姆坐在听海帕蒂娅讲学的人群中,没有带上他的木匠和修辞学教师与每一个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一样,他或是安静的聆听,或是轻声与旁人交谈,或是谦卑地站起来提问。罗马人的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大家都警惕地注视着杰罗姆的表演,私底下暗自嘀咕。
第一天,杰罗姆给海帕蒂娅献上了橄榄与曼陀罗编织的花篮;第二天,杰罗姆向在场所有人许诺,将向狄奥多西一世为六翼天使神庙申请经费资助…到后来,罗马人的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了,亚历山大人震惊于这一事实;曾经无数次被羞辱的杰罗姆正在向席昂的女儿发动爱情攻势。
那个时候我二十岁出头,海帕蒂娅不过大我们十岁,但我们爱她就像爱戴自己的母亲,罗马人对海帕蒂娅的骚扰自然激起了我们心底无穷的敌意。平心而论,罗马人的确是地中海最般配海帕蒂娅的男人,他英俊潇洒,学识渊博,与海帕蒂娅年龄相当,智慧难分伯仲,是堪比所罗门与示巴女王式的佳缘。海帕蒂娅已经三十多岁了,难道我们真的希望她像贞洁的圣女那样孤独一生吗?这种矛盾的心理噬咬着我的心。
很多次,我按压住杰罗姆请我转交给海帕蒂娅的信,忍不住想要拆开它,但最终还是把它完整的交给了老师。很多次,我不远不近的跟在海帕蒂娅与杰罗姆的背后,偷听到的并非令人面红耳赤的情话,而是一些普通哲学问题的讨论,事后我又不免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羞耻悔恨。有时,我产生了一种向海帕蒂娅揭露罗马人不怀好意的冲动,可又担心这种没有根据的怀疑被他人诠释为嫉妒。还有一次,我禁不住跑到席昂老头那儿,词不达意的告诉他罗马人打着她女儿的主意,可是面对席昂老头儿淡然的表情,我才意识到之前不止已有多少与我一样幼稚可笑的年轻人向他通报了这一消息。
很多次,我注意到杰罗姆亲吻海帕蒂娅的时间过长,注意到在杰罗姆讲了一个笑话后,海帕蒂娅的嘴角泛起微皱的细纹…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向杰罗姆发难,指出他对海伦公式的一个证明是错误的。但后来的讨论表明错的是我,杰罗姆使用了一种我不太理解的高明方法,这次自不量力的挑战经历让我无地自容,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不想再讨论中发表任何言论。
在那一年的冬天与第二年的夏天,一切你能想到的离奇怪诞之事都在亚历山大城上演了。杰罗姆雇佣了上千名波斯艺术家在难以计数的羊皮纸上夜以继日的工作,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把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最大一间阅览室变成了由细密画构成的拼图。每一张羊皮纸上都画有栩栩如生的宗教、人物、风俗画,画上圣母的发丝、婴儿皮肤的肌理历历可见,骑士刀剑上的寒光几可瘆人。博物院的门倌告诉访客们,光是用掉的颜料就足能让总督大人的一支商队忙乎了大半年。这些细密画或挂在墙壁上,或铺在地板上,就像凌乱的马赛克,五彩斑斓,乱花迷眼,但看起来并不比一张波斯地毯更吸引人。然而,在上百位亚历山大名流的见证下,杰罗姆优雅的邀请海帕蒂娅掀开高大的垂地窗帷,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澄净的玻璃窗,以一定的角度倾斜在细密画上,那些由珍珠粉、蓝宝石粉、孔雀石粉、赭铁粉凝成的团熠熠生闪烁,似在融化,似在颤动,似被天堂的声音唤醒。斜射的阳光在墙壁上缓缓流动,带动看客们的目光由远及近。嗬!当蜜糖色的阳光把展览室的大厅的每一处角落照亮,人们惊奇的发现,这些细密画竟然组成了一个美丽女子的肖像!纵然这个肖像没有标上名字,人们的目光都默契的落在我的老师飞满红晕的脸上——罗马人的拼图游戏规模如此庞大,不仅仅是为了展现他的奢华,更是为了纤毫毕现的描绘海帕蒂娅的美丽。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片顷之后,这光影的胜景便不复存在。罗马人骄傲的宣布,这所有以几何学为原则创作的细密画,都只能在此时此刻展现,即使是明天的同一时间大家出现在这儿,这些细密画原封不动,亦不能重现刚才的一幕,因为,每一天的阳光都不是以同一角度入射的,只有经过精确的计算,才能让光影展现着美丽的一瞬。而越是短暂的美丽,就越能长驻心灵。罗马人意味深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