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和采集必需品为生,经由各历史阶段,一路传承下来。文字连接可见的蛛丝马迹与看不见的、不在场的事物,我们渴望或害怕的事物,就像脆弱的临时吊桥,系在深渊上空。
基于这个理由,适切的使用语言得以直接、专注而谨重的接近看得见和看不见之事物,并敬重那些不以文字作沟通的(呈现或没呈现出来的)事物——
达文西提供了一个意义深远的例子,足以说明人如何与语言搏斗,以捕捉表达能力所不能掌握的东西。达文西的手稿记录如何与语言——粗糙多节瘤而难缠的——语言搏斗,从中追寻更丰富、更微妙、更精确的表达。关于处理一个概念的不同阶段,邦奇的结束方式,是以系列形式连续出版,因为真正的作品不存在于其确定的形式,而存在于一连串试图逼近它的努力。同样的,对身为作家的达文西而言,他处理一个概念的不同阶段正好印证他藉由写作追求知识所下的功夫,同时也印证了一项事实:对于他想要写的书,达文西比较看重的是探究的过程,而非为了出版而完成一部作品。他的题材有时候甚至类似邦奇,他那一系列描写物体或动物的短篇寓言便是例子。
让我们以关于火的寓言为例。达文西提供了一个便捷的摘要:火虽然身为“较高级”的元素,但锅中的水却跑到它头上而令它觉得生气,于是它不断地升高其火焰,直到水沸腾,溢出,熄灭了火。达文西接着连续以三份草稿,来解说这一点,三份都不完整,写成平行的三栏。他每一次都添加一些细节,描写火焰如何从一小片木炭窜升,穿过木柴间的隙缝,啪作响,越烧越大。但他不久就中断,仿佛逐渐了解到,细节的精微处是无止尽的,即使是讲述最简单的故事亦然。甚至连一个厨房火炉中木柴着火的故事都可以从内部成长,变成无限。
达文西自称“鄙俗不文”难以掌握书写文字。他的知识举世无双,但他不懂拉丁文和文法,无从以书写的方式与当代的饱学之士沟通。他的确认为自己用图形比用文字更能清楚地记录其科学研究。他在谈解剖学的笔记本上写道:“作家啊,你能以什么样的文字来传达像描述那么完美的整体造形呢?”[ ]不仅仅在科学方面,在哲学方面他也有信心能藉由绘画和素描来做更好的表达。然而他不断地感觉到需要写作,需要用写作来探索这个以多种样态呈现的世界及其奥秘;同时也用来具体描绘他的想象、感情,以及怨恨——就像他在攻击文人时,痛批他们只会重复在别人的书上所读过的东西,不像那些“发明家及自然和人类之间的传译者”他因而越写越多。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后来放弃了绘画,透过书写和素描来表达自己,以素描和文字追寻单一论述的线索,用其左手写出的反写字填满他的笔记本。
在《亚特兰提科斯手稿》(theCodexAtlanticus)的第二六五号,达文西开始作札记,证明一个关于地球生长的理论。他首先列出一些被土石吞没的城市的例子,接着谈到山中发现的海洋生物化石,特别谈到某些他推断属于大洪水时代前的海底怪兽的骨骸。这时刻,他的想象必定萦绕在一种庞然巨物在波狼中间泅水的景象。他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捕捉这只怪兽的形象,三次尝试用一个句子来传达这个灵感给予他的一切神奇魅力。
喔,有多少次,你出没在大海满涨的波狼中间,乌黑而刚硬的背脊,像山脉一般隐约浮现,仪态肃穆而端庄。
他接着引介“volteggiare”(漩涡)这个动词,尝试使这只怪兽的行进增加动感。
有多少次,你出没在海水满涨的波狼中间,神态威严而端庄,在海水中搅起漩涡,乌黑而刚硬的背脊,像山脉一般隐约浮现,压服了汹涌的海狼﹗
然而他觉得“漩涡”这个字减损了他想要唤起的壮观与庄严感。因此他选择了“solcare”(犁耕)这个动词,并且更动了这个句子的结构,赋予它紧凑感以及确凿的文学品味的节奏:
喔,有多少次,你出没在海水满涨的波狼中间,像山脉一般隐约浮现,压服了周遭汹涌的海狼,乌黑而刚硬的背脊犁耕过海水,仪态端庄而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