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他的样子冷静得瘆人,脑袋歪垂着晃晃荡荡挂在脖颈上。我这才猛然感觉到,我挨着他的那一侧身体以及拍在他脸上的手指嗖嗖发凉,他活像一只大冰箱,或是一座沉睡多年的纪念碑。
一个念头从我的脚底疾风似的蹿上头顶,我被这念头吓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血液立刻全部冻结起来。
我霍地翻身下地,赤脚退缩到墙角,远远地看他。我不敢拉开窗帘,但我想看见他胸膛上起伏的喘息,睫毛上闪落的颤动。我吃力而惊惧地看,但我什么都没看到。他看上去完全变成了这废弃的尼姑庵里的那一座停摆锈死的老钟。
我坚持着,抵抗着那念头,久久地看他,仿佛在说服自己。
屋外,雨声遁去,太阳已高挂东天,这残酷的太阳还是升起来了。时间的压力,一秒比一秒重。淡黄色的光芒穿透颤动的茂树和破损的窗子,斜洒在他的身上和床上,晃晃悠悠,隆隆作响,昏暗的房间变成一只墓穴。
这一切使我遍体生凉,这凉意像疼痛一样在血管里缓缓扩散。
最后,我对自己说:他死了!
这一结论性的判断,便结束了我悬而未定的恐惧。
我走过去,俯身凝视他。这张死人的脸孔使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活人的脸孔:他那终于安静沉寂下来的男性的头颅,使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永远躁动不安的男性的头颅,这头颅给我生命以毁灭、以安全以恐惧、以依恋以仇恨…
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同时,我第一次从这张安详苍老的男人的脸上感到了自己心中升起的一片爱意。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抡圆了我那纤纤的手臂,在这张死人的脸颊上来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响亮耳光!这耳光充满了十六岁的绝望爱情。
然后,我发现,这耳光其实又一次是在我的想像里完成的。我在做此想像时,心里看到的已不再是眼前这男人。我的手臂一直柔软无力地垂在我右侧的肋骨上,从不曾挥动。
我用力看了眼前这男人最后一眼。这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我的眼里猛然涌满了泪水…
接下来的事件情节过于紧凑。十几年的如梦时光似乎已使我记忆不清。
(即使如此,我仍然被我讲述的这个也许是虚构的恐怖记忆惊呆了。我惊惧地看着我故事里伪造的第一人称,我不知道她是谁。因为我天生是个作小说的人,所以我的任何记忆都是不可靠的。在蓝苍苍恬静的夏日星空下与在狂风大作的冷冬天气里,追忆同一件旧事,我会把这件旧事记忆成面目皆非、彻底悖反的两件事情。)
接下来的次序大致和那个梦里的一样:先是一片嘈杂浮动的人群,一片令我头晕的喧嚣;然后是一片森林般的绿色警察推搡着把我带走,他们在逮捕我时对一丝未挂的我进行了包裹;再然后是雪白的医院,大冰箱一样的太平间,和一份科学论文似的验尸报告。
××,男性。死因是一种特殊的自缢——性缢死。死者颈部不易察觉的手指勒沟及斑渍,均与死者本人相吻合。医学解释为,死者为获得半窒息状态的快感,拒绝呼吸缺氧而亡。
我稀里糊涂,莫名奇妙。一点也搞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被投进监狱,而是被重新放回九月里镜子般熠熠闪烁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