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了。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了,只有树林间不知名的小鸟在叫唤。
“咱马家崾岘倒好,刚刚斗倒了一个地主马占鳌,又来了个地主婆子…”
“哼,看她那细皮嫩肉的,还风骚哩,成天喜眯眯地冲啥人都笑。”
莫不是在说我么?她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她看出泉子边上的人在注意她的动静,有人在低声笑,玉兰不自觉地把身子向崖壁靠了靠,一束柏枝正好挡住下面人的视线。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姨猫着腰往上看了看,确定玉兰没有返回去以后,便坐到自己的洗衣盆前,用粗哑的嗓音说:“听说那井云飞长得马大马大的,她怎能负得起哩?”
另一个婆姨尖声叫起来:“你操心啥?人家有办法哩嘛,要不,咋就会有了儿子?”
玉兰返身往回走,泪水顺着脸往下淌,流在嘴里,又苦又涩。她的腿极为沉重,迈不前去。她从小路走上来,没直接回家,转到村西的一个背洼处,疲惫地坐到长满了苦艾和花草的土地上,在这里哭了很久。
她不怪她们,她知道“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这个身份是不会被人敬重的,尤其是在这个已经成为红色根据地的地方。这里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出奇的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靖州的那个井云飞是大地主、大土匪,都认为石玉兰必定也是坏人,这些人根本不给她机会,让她向她们解释一下,倾诉一下。
农民协会对她和绍平很关心,不但给了他们住的窑洞,吃的粮食,还凑集了日常使用的家什,专门划拨给他们一块土地,她和绍平已经把庄稼种到地里了。马汉祥经常嘘寒问暖,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述说在村子里的境遇,她总不能事事都找农民协会,她必须生活在这些婆姨女子们中间。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做井云飞的第三房姨太太,究竟幸福还是不幸福?这似乎是一个很难判定的问题,但是她必须对这里的婆姨们说,她不幸福;她要告诉她们,父亲在她被抢到井云飞家的第二年就死了,她再没有亲人了,她是在孤寂与冷漠中熬过十五个年头,走到今天来的。她要对她们说,以前她孤寂惯了,冷漠惯了,从来没感觉到自己需要什么人,但是现在,她是如此强烈地需要人,需要和人拉谈,需要人接纳,她无法抵御和人交往的渴望。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孤雁,眼巴巴地看着整个儿雁群从眼前飞过去。她有时会不顾一切地往人堆里挤,哪怕冲他们陪笑,用乞怜的语气同他们说话,她也愿意,只要他们别恨她,别把她当地主婆看待。
马家崾岘的人是坚定的,他们根本没有宽恕她的意思。玉兰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过去的身份对于现在的她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座山,一座沉重地压在精神世界之上的大山,她必须用一个女人全部的精神力量来扛住它。
马汉祥看出了她的沉重,教育她说,你要理解这里的人哩,你要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过去生活的那个家庭抱有刻骨的仇恨。他说他们的许多亲人就死在你过去站的那个行列的人手中,他们苦难的岁月都与那些人有关…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笑眯眯地问她:“你想一想,他们恨你是不是有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恨你嘛!你是从那些人当中走出来的嘛!”
她说她当然是理解他们的,她怎能不理解他们呢?也正因为她理解他们,所以她才从来不埋怨他们…是的,是的,玉兰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这样,她才不管人们怎样对待她,不管他们向她倾泻什么样的污言秽语,对她怎样蔑视,进行怎样的讽刺,她都忍受着。她坚信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向这些人证明她也是人,他们也会像她理解他们那样理解她;她坚信自己对所有马家崾岘人的温爱之心,总有一天会换来她时时渴望着的那种人世间最宝贵的温暖。
她做着她所能做到的一切。
10。恐惧与皈依
绍平却不同。
谁也看不出来,这个外表看上去十分羸弱的少年心中,正在形成对事物做出判断的能力。刚来那天,双柱那涎着脸笑的神情,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味用枣木棍拨弄搪瓷缸缸的举动,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他尽力不去想它,他希望将厌恶感消除,希望自己也能滚到娃娃堆里去欢笑和打闹,一同上山砍柴,一起下河凫水…没多久,他就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