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美的红手套,在纯然里带了点隐秘的招引。林梧榆看得呆住。
我的父亲素来是由下至上倒着画的,他擅长各种美少女造型,表情稍有无辜的,或者是天真纵意仰头笑着的,一律是凹凸有致的身材,美得叫你瞠目结舌。林梧榆初次惊艳,诧异些是难免的。
幻和鸟在这时推推攘攘地跑了来,见面就夸张地对着林梧榆行宫廷式的屈膝礼,叫他姐夫。林梧榆拍她们头,甜蜜地斥责她们淘气,当她们是小孩。父亲收了工,心情好了很多,问起幻和鸟的功课,两个小丫头互相吐吐舌头,一五一十说起最近做的项目,一大串术语,父亲听得连连点头,也不知他是懂了没懂。
继母端上菜来,难为她,在海鱼之外还着实费工夫做了几道新鲜菜点,其中一样,叫做雪梨仙人掌,麦黄的雪梨丝与青绿的仙人掌丝混起来凉拌,撒了糖,点缀些蜜饯樱桃,颇有点花红柳绿的媚态,一上桌就遭到哄抢。继母忙着帮林梧榆抢一点在碗里,又说:
"这是刘仪伟在电视上介绍的谱子,我也是第一次试试看。"父亲眉开眼笑,封她做摩登妈咪,两人乘势恩爱万分地打情骂俏。我只得陪笑,埋头卖力苦吃。林梧榆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傻B,他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情绪化的老爹难得正眼瞧一瞧残花败柳的老婆,他的俏皮劲全留给了外头崇拜他的无知少女们。
下一道菜叫佛跳墙,是由红烧肉、粉条、蔬菜等等杂烩烧的,粘糊糊的一沙锅,看上去糟透了,但滋味妙得很。父亲兴致很高,大大地捧场,居然讲起一段菜名的典故来。无非是古代时候,狼迹天涯的混混们从各家乞讨了剩菜,在寺庙外生火煮一锅,香气破空而去,引发了僧人的食欲,偷偷翻墙过来,破戒大吃一顿,是以叫做佛跳墙。
跟着是最家常不过的锅巴肉片,锅巴炸过了头,肉汤淋上去"兹"地一声响,散发出焦味。父亲率先拈起一块,有模有样地嚼食,很是享受的样子。
"你们知道吗,抗日战争时期,锅巴肉片有另外一个名字。"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一下,我们伸长了脖子等他的下文。
"叫做——轰炸东京。"想一想,很有动感,我们全笑了。一顿饭气氛融洽,表面看来也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子了。林梧榆饭后不敢久留,因为他的头头传召他火速回去修改一份发言稿。他走后,幻和鸟也告辞。反倒是我,在父亲的家里磨蹭了半晌。这不是我一贯的风格,我知道,但很奇异,只在这件事上头,我突发奇想,想听听父亲的看法。
继母泡了一壶参汤,是有些年代的一只紫锡壶,上面刻的图画倒不是什么好东西,大约就是从前的春宫图了,难登大雅之堂。父亲煞有介事地送到嘴边,小口啜饮。他在他的国度里过足了老太爷的瘾。我坐在他对面,等着他发话。他喝了参汤,说起几米的《照相本子》。又是几米!我耐心听着,时不时顺着他搭讪两句。他看出我的敷衍,沉默下来。继母削了一盘水果,他用牙签挑着吃。
"爸,"我不得不主动提起,"您看林梧榆这人怎么样?"他塞了一枚红提在嘴里,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不作声。我以为他在思考我的大问题,我谦恭地候着。他在盘子里一片一片地拣苹果吃,眼睛越过我,看进空气里去,只当我透明。吃得差不多了,他拍拍手,恍然大悟似的说:
"我想起来——""什么?"我侧侧身,打算洗耳恭听。
"树叶还没有着色…"他轻捷地跳起身,跑到他的画架前去了。
由于惊诧过度,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突然我记起那个梦境,所有人都变成了石头,而我的石头人父亲,以他的石头眼珠硬铮铮地、冷冰冰地注视着我。
(B)
"放弃我吧,我求你。"我把脸合在手掌中,不看维嘉的眼睛。我们呆在他的家里,那是一幢濒临江岸的、有白色斜屋顶的老房子。他的卧室里全是纯天然的木头家具,有一种清涩的森林的气息,四面墙壁上挂着他的相片,黑白的、放大的,他在相片里摆出不同的造型,有的笑容粲然,有的神情忧郁。
维嘉有一点祖产,但你千万别以为他是那种绣花枕头式的家伙,除了电台主播的身份,他还拥有三份兼职,分别是广告文案策划、夜总会唱片骑师以及畅销杂志的流行音乐推荐栏目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