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来倒是栩栩如生,像中学课本里念的那个专攻口技的家伙,一个人可以扮演很多角色。在她零零散散的叙述里,我们像熟知一种动物的习性一般熟知了她母亲的特征。当然,这种说法也许太刻薄,但小满的母亲确实与众不同,在繁复的物种里,简直可以单独为她划分基因类别。呵不,她并不是那种资质平乏、韫怒暴躁的中年女人,小满妈妈是有些身份的。她妈妈常常有一些凄伤的情绪,在家事的间隙里,满面倦容地对丈夫絮絮说:
“嫁入左家,不过是一名自带薪水的煮饭婆,替你生孩子养孩子,天天三菜一汤伺候着,过年过节还得去看公公婆婆的脸色,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还是被大姑小姑嫌——怕是我前生欠下了债,上帝这是折罚我哪…”抑或是仰起脸,呆呆凝视自己皲裂的手,神色苍凉地说:
“爹妈早早害了我,那样严格保守的教育,我的骨头里都是三从四德,我是不可能提离婚的,你行行好,好歹也出去转转,外头年轻的女孩子多得很,何必守着我这黄脸婆…”
小满的外婆是昆明人,因此她妈妈说话有点云南口音,软软糯糯的,但在某些音节却有着猝不及防的劲道。她不吵,只是含着微微的泪,无限哀伤地抱怨。小满的爸爸是怕的,怕他太太脸上凄绝的表情。每当这时,小满的老爸,小镇文化站的左站长,必定一言不发的,接过妻子手里的扫帚、碗碟,或是其它的什么,静默地做下去。
“我家里的一应外交都是老妈出面。”小满说。老妈在的时候,老爸总是沉默、内敛的,非常木呐。小满的妈妈会穿得很体面,一套漂亮的蓝色绣花旗袍,一只漆皮手袋,擦一点口红,说话慢条斯理、尽情尽意,很美丽贤惠的样子。
小满家里的事情一向也是老妈做主的,有一年给一位久不联络的美国朋友写信,连那封信都是小满妈妈起草的,由小满翻译成英文,原文条理明显有点混乱,但老爸仍然夸奖说文法很妥贴,尽管小满的妈妈只得小学毕业,而她老爸是中文系的科班出身。小满老妈喜欢讲的一句话是:
“你是不知道,我是最希望念书学知识的,都是给历史耽误了啊,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自己想法子多学一点,学一点是一点,可是又有了孩子,你的时间得留给孩子呀,天下也没有那么自私的母亲,尽顾着自己,一天天地就把人给拖老了——你是不知道,都是给历史耽误了啊…”活脱脱六月飞雪的怨妇形象。
小满不大理会自己的家史,但在那座小镇,他们家历来是赫赫有名的。在我们学过的历史教科书里,有小满母亲家族的痕迹,小满的外祖父在解放战争以及后来的建国初期功勋卓著。小甘知道那个名字以后曾经尖叫着说:
“中考的时候填空题考到过,我给忘了,白丢了一分,就那一分害我老爸老妈为我多交了五千块钱的择校费!”
这位建功立业的将军有一儿一女,儿子出国求学,认识了一位华裔少女,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而后夫妻双双回国定居。但政治运动的飓风一度汹涌地席卷了这一家子,那小小的孙女不得不被送往一座偏僻的小镇寄养,在颠沛中失了学,而将军的儿子无法忍受屈辱,在监狱里自杀,他的妻子闻讯亦殉情身亡,将军遭受老年丧子之痛,不久也撒手人寰。那小女孩子从此成为可怜的孤女,被一对普通的夫妇收养,艰辛地长大起来。若干年后,虽然她的姑姑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她,但她已经嫁给了喜爱舞文弄墨的小镇男人,生了孩子,命运不可能再有本质的逆转了。
那不幸的女子,就是小满的老妈,这是个一辈子都不快乐的女人,像怀才不遇的文人,满腹经纶却沦为风餐露宿的乞丐,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冷风中吟咏自己悲惨的身世。
每年冬天小满的妈妈都会回北京看望自己的姑姑,姑姑的孩子们与她年纪相似,风华正茂,有成功的事业,住着景致美如明信片的别墅,她见过了他们,回来会狠狠地哭上好几天,但第二年的春节,犹豫又犹豫的,忍不住,她又去买飞机票了。小满发现这打击已经成为妈妈的一种癖好,越伤感越刺激,伤口将要痊愈了,痒痒起来,她就没命地再度戳得它血流如注,非常之美,非常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