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的脚掌也用搓澡巾“咔咔”地搓完以后,妈妈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往我的头发上倒热水。接下来,打完肥皂后,把耙子一样的双手放进去,揉捏似的给我洗头。给我洗头的时候,妈妈一定会用“马牌”洗衣皂。砖头大的、硬硬的洗衣皂无情地搓在我头上的时候,我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如果人的头被洗衣皂重重地砸那么一下,可能会死也不一定吧?
用热水把头冲得干干净净以后,妈妈才开始用洗脸用的香皂往我身上涂。冲完头之后,我就从已经脏掉的浴缸里出来,踩着木搓衣板站着。打了香皂的毛巾和妈妈的手,同时沿着我的脸滑到脚掌,那动作又熟练又滑溜。我重新站进浴缸里面,妈妈从我脖子后面开始“哗啦啦啦”地倒几次水,完全去除我身上的香皂水。至此,我那长征似的洗澡就算圆满结束了。而那个时候,妈妈的上衣早已被我“扑通扑通”溅出来的水花和她自己流出来的汗液浸透了。
妈妈把赤身裸体的我抱起来放到灶台上的时候,她的身上总是散发出浓浓的汗味。直到妈妈用事先放在灶台一边烤得暖烘烘的毛巾,从我的头开始到小腿擦干湿漉漉的水时,长时间喘着粗气的妈妈那急促的喘息声才渐渐地平复下来。好像给一个孩子洗澡,比起在同样的时间内踩着铡刀切牛草料更累,比起用锄头锄畦长的垄沟还累,直让妈妈的脸上大汗淋漓。
“我把你的内裤、背心和内衣都放到房间被褥下面啦,懂得自己过去穿好吧?”
“嗯。”“穿好了就盖好被子好好待着,要不然就感冒啦。”
妈妈通过由厨房往里屋送饭桌的门把我送进去,然后就关上了门。当我找到干净的内裤和内衣穿好,钻到被子里的时候,肯定会从厨房传来妈妈往自己身上倒水的“哗啦啦啦”的声音。
从卫生的角度来说,本应该是先把让我从乌鸦变成白鹭或者白兔的脏水全部倒掉,冲洗干净,重新倒进热水后,妈妈才应该开始洗澡的,但是,妈妈一般都是只把我使用过的洗澡水中的一部分用洗脸盆盛出来倒到厨房外面,然后再倒进去一点热水,就直接坐进那个容器里了。如果换作我,是绝对不会进去的。而妈妈却总是那样,直接坐进去,里面还飘着从我身上脱下来的泥垢。
水扑通着的声音,开铁锅盖儿的“轰隆隆”的声音,把冷水和热水混在白铁皮罐里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在磨刀石上磨刀一样的搓澡的声音,瓢里的水重新沿着妈妈的身体流下,落到水面上像雨滴一样的声音…
洗完澡钻到被子里去的我,每次都是听着妈妈在厨房发出的声音,静静地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过去,就算再怎么吵我也不会醒的。洗完澡后的觉总是睡得特别香甜。
直到上了年纪,妈妈一直不去澡堂,都在家里洗澡。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她一生都认为到澡堂洗澡不属于必需的衣食住项目,所以应该节约那些钱。但是在孩子的立场看来,那样的老人家是多么固执而又抠门儿啊。
是因为一生都被钱困厄着,所以那样吗,还是因为痛彻地体会到了赚钱是多么辛苦?反正妈妈是觉得花钱比死更难更讨厌。我也时不时地哄妈妈花钱,也说三道四过,但是妈妈那样的性格直到去世都没有改变过。
那时候我明白了,即使钱像山一样堆在面前,我们的上一辈,也就是父母那一代的许多人,都把花钱本身看成是罪恶的、可怕的,甚至都变得不知道怎么花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