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的兴趣。
房间中的女人在看电视,我在监视器上看女人,罗一看窗外。女人躺在卧室床上,遥控器放在一边,她并没真正看电视,只是在消磨等待。我也在等待。同样的等待,甚至是同样的无望,因为从女人无聊的状况看上去“目标”今天可能不会出现。
女人穿着松垮的睡衣,显然只草草梳洗过,没有上妆,没有口红、描眉,没有护肤。化妆品如今早已成为女人的另一件衣裳,没化妆就等于没穿衣裳。因为没上妆,因为真实,因为显出朴素,女人反而显得更年轻了一些。她也就二十一二岁,养了一只小狗。如果不是无聊、无神、头发蓬乱,她甚至有一种感人的朴素。她吃青春饭,过着这种生活,终日的目标就是等着男人出现,倦容与无聊使她的朴素、真实反倒成为一种堕落的证据。男人的钱成为她惟一的目的。或者也有感情?毕竟和鸡还有所不同,也许能嫁给瘸子?她看电视,惟一所能做的就看电视,遥控器不离手边。卧室阳台门开着,阳台吊着一些衣物,下面有一些花盆,花早死了,很可能来到这里就是死的。从敞开的阳台门分析,女人大概有时会在阳台站一站,看看风景,或是什么人。但是没有风景只有对面的楼同样的阳台、植物和衣物,事实上她连小区的大门也不可能看到。男人不会从目力所及的方向出现,真要出现也是从后面的路上,隔着两条甬道。瘸子男人也是有车的,不是自行车,是一辆夏利2000,挺新的,比我的普通夏利强多了。可以想像女人从阳台回到床上;小狗也跟着回到床上;狗随人意,人安静,小狗也安静,一动不动。现在小狗就伏在女人脚下,像玩具狗一样,睁着一双黑眼睛,似乎也在等瘸子男人。
天黑下来,罗一说:“别看了,老看她干什么,浪费电。”
“她其实挺美的。”我没用“漂亮”一词。
“还美呢,不要脸的东西!”
“别这么说。”
“你是不是还同情她?”
我关上了监视器,欲言又止,因为忽然觉得无趣。
罗一握有道德的机枪,一说话就是扫射。关于男人女人我们已讨论多次,我被扫得千疮百孔。我惟一的选择就是承认自己无耻下流,甚至比罗一想像的还要无耻。我有什么办法呢?况且,我真的同情甚至欣赏那个寂寞无聊的女孩吗?我说不出,事情好像不是这样。但让我恨这个女孩也不可能,她只是一种存在,一种生命的真实形态,她的时针、每分每秒,都真的与别的女人不同吗?她的寂寞真的那样毫无意义?还是只与无耻相关?
“你说呀,是不是同情她?”罗一催问我。
我觉得罗一有点无聊了。我知道她想让我发表看法,然后我们争论,她批判我。她明明知道我说着说着就会滑向无耻,标榜无耻,让她脸红,可她还要与我争论,这就是典型的无聊。
是的,等人总是很无聊的。特别当你估计“目标”可能不会出现时,等待就越发显得无聊。罗一希望用道义的姿态打发无聊,她甚至在诱导我为卧室里的女人辩护以发现我无耻的灵魂,然后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激情扫射。打发无聊嘛,这同一边看色情片一边批判没什么两样。但是今天我不想满足她,因为无论她的正义还是我的无耻都越来越显得陈旧、可疑、了然无趣。无聊就无聊吧,能忍住无聊的人才是真正健康的人。
我再次打开监视器,房间和女人准确无误出现在屏幕上。女人依然在看电视,好像还看上瘾了,一动不动,似乎连小狗也像是看进去了。罗一侧过头来要看,我挪开监视器,背对罗一,我的动作有些夸张。罗一笑道:“有什么,你能看到什么!”但罗一还是凑过来。
二十
瘸子一直没出现(我之所以总称他是瘸子就告诉自己,什么是真正的瘸子,我不瘸)。等待总是让人无聊,以至后来我无聊到同罗一动手动脚的地步。
我们离得太近了,夏利又小,罗一的质量又如此之大。好几次我在伸懒腰时碰到了罗一小山似的胸部——那儿简直深不见底,让人晕眩。说实话我也并非总是有意,但每次伸懒腰就碰到了,或差不多碰到了。这时罗一就脸红似火,使劲躲闪,后来不躲闪了,不仅不躲闪,还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反剪起来按到方向盘上,让我添食方向盘。我没见过如此粗暴的奥运选手,让我没有任何反抗余地,我对着方向盘争辩说:“这不能赖我,你的那个什么太大了,你不知道你对我的领空早就构成了性侵犯,你还开着健身房呢,怎么就不自己瘦瘦身…”
我没有助手时一个人曾经蹲守“目标”达7天之久,我阅读、思考、发呆,怎么都行。我习惯了孤独,不觉得寂寞。我耐心等待,计算数学或物理公式,看秒针滴答,与世界同步或进入时间深处。那时我是不存在的,同时又存在于世界之中。但是有了罗一,一切都不同了。等待具有了某种双重的悬念,一明一暗,我不能漠视罗一的存在。就算我这样想,事实上也做不到。特别有时罗一身体内部泛出某种强烈气味,让我欲呕的同时又混乱地神往。我能分辨出她身上各种气味,诸如汗味、浴液、皂香、体液、恶臭、腺液、滴露,它们如此细小,混合在一起,如同门捷列夫的化学元素周期表。她可真是个富矿,如果她爆发会有多少裹着湿漉漉的植物火山岩,包括漫无边际的火山灰?那真是可怕。罗一真是一点也不怕我,并且也一次次显示了扔链球的能力。
罗一放开我,尽管她对付我轻而易举,但可能是因为激动或雌激素的缘故,每次她放开我都有香汗流下来,这使她看上去容光焕发,以至不平整的脸显出柑或橘的鲜艳,有种难得成熟的春光——不能说美,但是的确有点动人。这时我会盯着罗一看一会儿,她的脸就越发红,罗一娇羞地说:“看什么,看什么!”那时我很想对罗一说,你无论多么不敢令人恭维,但害起羞来还是挺动人的,可谓春光乍泄。
我不知道罗一是否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次罗一突然蒙上脸,头顶在挡风玻璃上嗲声嗲气地叫嚷:“真受不了你了,真受不了你了…”我觉得羞涩也要自然,恰到好处,特别像罗一这种女人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胸颤得有些过分,叫声就更让人受不了。过了,太过了,罗一怎么能像少女一样嗲叫呢?当这种局面反复出现,当你害怕什么她来什么,当由于你预感到了恐惧,而恐惧还是惊人地来了,你那种绝望简直无异于石头乱飞山体滑坡。
她还受不了?到底谁受不了?我才受不了!
因此我对罗一的注视必须是短暂的,见好就收,千万不能眷恋,点燃引信。但我总是难改无聊,有一次我甚至情不自禁地说:“罗一,你其实挺美的,真的,你知道人在高潮时是最美的…”
“你——”罗一几乎成了透明色,像惊艳的美人。
这次我没想到罗一的反应是哭泣!在她脸的燃点到达顶峰时,我看到罗一眼圈慢慢红了。罗一没有愤怒,只是不看我,看着窗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时擦一次,看上去楚楚可怜。我不相信罗一认为我是嘲讽她,我没少嘲笑她,但这次是情不自禁,我真觉得她很美。我想我一定是击中了什么,触到了什么。但是是什么呢?我感到不解。说实话,我也是临时想到“高潮”一词,我完全是顺嘴胡说,结果显然碰到了一根什么神秘的引信,触动了罗一。罗一的抽泣是真实的,并且真的伤心了,一点也不过分,楚楚可怜,恰到好处,甚至于几乎是平静的。
“你真的想要我?”罗一对着窗外说。
“什么?”实际上我听明白了。
罗一不说话,望着窗外。
“哦,不,不,罗一。”我说“我不是那意思,你想哪去了,对不起,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退缩了。罗一的眼泪再次流出来,趴在车档上大哭。直到这时我才反省自己,我实在太无聊了,我为什么这么使劲撩拨罗一呢?罗一毕竟是女人,我这么恭维到底什么意思?
幸好这时“目标”出现了,否则真不知怎样收场。
“罗一,看,目标!”我大声说。
罗一立刻弹起来,如梦方醒似的,就好像电影拍摄结束了。罗一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从哭泣到进入侦探角色,完全换了一个人。我也一样激动,心跳起来,我们度过了5个日日夜夜,度过了多么可怕的无聊、多么可怕的无事生非!我们进入了战斗状态,刚才的一切都像一个浮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开监视器,调频,录音,摄像。谢天谢地,一切正常。女人已不在卧室,但可以听见客厅的走动声、化妆品啪啪拍脸声。卧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开阔,无人,电视开着,从墙镜中可以看到无声的电视画面,歌手在唱炽热的爱情,不断扭动腰身。5天的守候终于有结果了,甚至我们比女人更激动,更盼着“心上人”到来。
瘸子上楼了,几分钟后将出现在画面上。
那时是5点钟。5点钟能做什么?显然,要不了多一会我们就大功告成,可以去餐厅了。罗一不相信我的判断,认为不可能。
“你刚才注意到瘸子的头发了吗?”我问。
“怎么了?”
“他的头发是湿的。”
“是吗?”
“侦探要在第一时间就掌握每个细节。”我现场培训。
“头发湿了怎么了?”罗一急切地问。
“肯定来之前洗过澡了。”
“洗过澡了?”
“是呀。”
“什么意思?”
“不想耽误时间,干柴烈火。”
罗一吐了口气,肩有些微颤。
客厅传来动静,门唏哩哗啦,然后再没动静。
“怎么没声音了?”罗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