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往湖边的王村去,春麦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趁夜黑偷偷地走,今天夜里就走。
雨是黄昏时分落下来的,落在十九间房上空的树荫上,然后从枯黄的树枝上往下滴落,十九间茅屋的屋顶上便响起一片凝重的雨声。晚秋在这一带本是一个干涸的季节,这场大雨不知怎么就落到十九间房来了。
天色在雨中黑得早,春麦一家人关起门窗收拾最后的行装。春麦隔着窗户不时地朝外面张望一番,看见的只是幽幽的黑暗和一片烟状的雨雾,并没有谁在监视他们。六娥说,好好的天怎么就下起雨来?怕是老天爷在咒我们呢。春麦说,下雨好,昏天黑地的,谁也不会看见我们出村。六娥说,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就怕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遭天打雷劈呢。春麦愣了一会儿,说,要是真的遭了天打雷劈,那我也就认命了。可是你难道不明白,如今的世道都是坏人长寿好人短命吗?趁着天黑雨大之际春麦一家走出了十九间房,檐下的家狗们似乎在静静地听雨,屋里的人们早早地熄灯上了床,整个十九间房都湮没在水声雨雾之中。临上独木桥前,春麦回过头朝夜雨中的村庄凝视了片刻,春麦对六娥轻轻说,祖祖辈辈的村庄,说走就走了,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来了。一家三口冒着雨来到王村渡口,每个人身上都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渡口显得冷清和凄凉,大雨落在湖面上激溅有声,泛起满湖浅蓝色、灰白色的深浅不一的水光。有一条小船系在缆桩上,被水狼冲得东摇西晃的。船老大不在船上,船老大没有像事先约定的在渡口等候。
这么小的船,四个人坐上去能过湖吗?六娥瞪着那条船疑疑惑惑地问。春麦似乎没听见,春麦焦灼地望着王村村子的方向,怎么还不来?他说,说得好好的,船老大不会反悔吧。终于看见村里走出一个人,提着一盏灯,扛着两支桨,是船老大来了。春麦舒了一口气,他吆喝书来道,把东西扔船上,扶你娘先上船吧。船老大走到春麦面前,把两支桨往春麦怀里一塞,转身就要走,春麦傻眼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他,怎么走了?不是说好你送我们过湖的吗?
自己走吧,把船靠到清水寨渡口。船老大甩开春麦,要活命就自己走吧。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天,我不送了。可我不会行船,你积点善德送我们过湖吧,我们一家做牛做马都会报恩的。我看你们可怜,白白送上一条船,难道你要让我搭上一条命?船老大厌烦地推搡着春麦,又去拿地上的船桨,他说你到底走不走?你要不走我连桨也不给你了。春麦呆呆地望着船老大穿过雨幕往村里匆匆而去,湖边的夜雨突然下急了,豆大的雨点打在春麦光裸的头顶上,春麦的心里冰凉冰凉的。都在害我,都在逼我,都在把我往死路上推,春麦这样想着,人就踉跄着往船上奔,他对船上的依偎成一团的母子说,走,要活命只有自己走了,只要有船,我们就是漂也要漂到清水镇去。
春麦跳上船,柳叶船陡地晃了一下,书来说,爹,你没拿桨。春麦就跑回去拿桨,再上船架桨,用力划,用力划,柳叶船原地打了个圈,却驶不出去。书来又说,爹,你没解缆呢,春麦骂了一声,他一边去解船缆一边看了看湖上暗蓝色的潮湿的天空,老天爷跟我过不去呢,他说,六娥你说对了,看来真的连老天爷都跟我们过不去呢。
到了三更时分,柳叶船仍在湖心打转,绵亘不绝的大雨组成一张网罩在船上,罩在船上三人头顶上。春麦机械地划着桨。春麦觉得他的力气已经用完了。偶尔地他望一望船首的母子俩,黑沉沉的天空中他们面容难辨,只看见母子俩的眼睛闪烁着几点幽蓝的恐惧的光芒。湖上的那具浮尸就是这时候漂流而来的,浮尸像另外一条船一样朝他们冲撞过来,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柳叶船。书来先看见了浮尸,他尖声叫起来,是个死人。六娥随后就呜呜地哭起来,六娥跺着船板发疯似地向春麦喊,快把他弄走,快把他弄走呀。
春麦就用桨去推那具浮尸,推一下浮尸远一点,但很快就又朝船漂过来。老天爷,连死人也来跟我们过不去。春麦的声音已经近似于哭泣,他说,看来是老天爷不肯放我生路了。春麦就是在与浮尸的搏斗中丧失了最后一点力气,春麦的双手终于抓不住双桨,他的身体像坍塌的泥墙慢慢倒在船尾上。我来划船,我会划船。书来爬到船尾抓住了双桨,书来用力划着,船于是又开始摇晃着前行,那具尸体终于远离了柳叶船。雨仍然下个不停,从湖心望南岸的村庄,望东侧的群山,已是一片凄茫与黑暗,十九间房更是无影可寻了,湖岸依然躲在黑暗中不肯显现,船上的一家三口都在寻找,但谁也看不见湖岸。船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六娥说,船怎么晃起来了?六娥低头看舱里,发现舱里已积起了三寸之水,六娥起先以为是雨水,用独臂沿着舱底细细地摸,终于失声大叫起来,船漏水了,书来,你用力划,你快用力划呀。
娘,我划不动了,书来喘着粗气说,我没力气了,我的胳膊快要断了。春麦在舱里翻了个身,春麦想爬起来,但很快又跌倒了。春麦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像一种哭泣。他说,下去一个人就好了,下去一个人船就好走了。
什么?六娥惊愕地说。你想让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