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适应于不同的环境。
可是斯坦·帕克来了。
他没法不来。当初,作为一个小伙子,清理那块土地的时候,他尽管心里没谱,还是劈斩着树木,并且把它们砍倒了。他甚至手都磨破了,仅管这手到时候也就变得硬实了。还有些卧牛巨石要搬走,他用马来拉,直到人和马绵软的肚子都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磐石一样的意志终于战胜了岩石。作为父亲的斯坦·帕克现在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绪撞进了城。他心里没谱。他对他听到的这些事情迷惑不解。不过,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还是要运用自己的意志,应付眼前的局面,凭着力气和决心搬掉困难的巨石。他是这样想的,最终他还是能在一片乱石窝中弄出个眉目来。他能用木头和铁这样一些老实巴交的东西做出各种工具。他做出来的东西即使样子粗糙一点儿,也还是一直保留到今天。在整个过程中,靠的只是他的质朴与单纯。
就这样他来了,在鲍凯家那座砖房门口等待着,直到门向他敞开。他看见是塞尔玛站在面前。
“哦,您好,爸爸!”她说。“我知道您会来的,可是以为您事先能跟我们打个招呼。”
他对此没有做出任何清楚的回答,因为这不过是礼节性的寒暄,就像流于形式的装饰品。沉默也许比夸夸其谈教会他更多语言的用途。
“不管怎么样,”她说“快进来吧。”
他胸口挂着一条表链。她以为他的东西她都知道,这条链子记忆中却不曾见过。他别扭地穿着一身哗叽衣服,越发显得笨重了。她看见这个男人——她的父亲,被莉莉·鲍凯的起居室里那些各式各样的流苏、蓬边、丝带包围着,在人造革沙发上坐下,局促不安而又恭恭敬敬。很快他就决定了搁帽子的地方——他身边的地板。她怀着一种淡淡的轻蔑和惊讶,注意到他手背上的汗毛和鼻孔里灰色的毛。啊,她在心里绝望地说,这就是我的父亲。对他我好像还一无所知。她开始跟他谈坐火车的旅行和车上的饭菜。她甚至给他讲了一幅油画的历史。那幅画画着一座山,是鲍凯先生在利奇蒙德的姑妈还是个姑娘时画的。她自己心里都感到奇怪,竟可以这样流畅地跟父亲谈话。这当然是对他那种陌生的感觉使这一切成为可能。她是跟一个穿哗叽衣服的、不大文明但挺好的人谈话,而不是跟她的父亲。
“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大致就是我说的那些情况,”塞尔玛说。“鲍凯先生来了之后,会把详细情况告诉你的。因为我对赛马从来就不感兴趣,以后也永远不会。不过事情还没有搞得水落石出。那个小伙子又推翻了一些先前交代的事情。他一开始说雷和这件事有关是不是想报私仇,我就说不清楚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不能给雷加上什么罪名,只是感觉到他有罪。”
“这么说,他是没罪的,”父亲说。
“我一直记着那几只小狗的事,”她慢吞吞地说。“那几只突然不见的小狗。那是怎么回事呢?它们待在放犁的那间棚屋里。我记不太清了。”
“我不知道,”他说。
她在强迫他陷入不诚实的习俗之中,而这并非他的本性。这时候,他很高兴自己对女儿不甚了解。他想头脑清晰地把儿子的事情想一想,然后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做出一个决定。但是这屋子里的家具和女儿的一双眼睛,压迫得他身体僵硬,心灵麻木。
“我也愿意把他想得好一点,”她说“因为他也可以有副好心肠。”
她意识到这是父亲所期望的,便开始改变自己的看法。她确实希望能够相信这一点。因为德行善举当然是让人称心如意的。
“有一阵子他常来这儿,”她说“谈起奎克莱依一家和家乡的人们。有一次他还送给我一件礼物,是一双长简袜。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双价钱很贵的长统丝袜。”
就这样,怀着一缕忧伤,她想象她的哥哥——那个漂亮的年轻小伙子,穿着那件城里人穿的夹克站在窗口,阳光从半开的百页窗照进来,洒在他金色的皮肤上。
但是父亲并不需要这些。
“雷在哪儿?”他问道。
这时,霍瑞·鲍凯走了进来,领子里塞着一条手帕。他坐下以后说道:“如果我不相信这孩子,那就等于不相信我自己。”
他是个胖老头,脸上的毛细血管因为加诸他头上的不公平而越发充血。恐怕哪一天,如果不是马上,甚至也许是明天,他就会中凤的。因此,他为这个儿子——不是他的,但本来也可以是他的——为这位他们的礼物的领受者,同时也是礼物的给予者抛洒了一阵眼泪。和这眼泪相伴的,是对这个健壮的年轻人的恨。他那露在背心外面的肌肉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一群光彩夺目的马儿的映衬之下,笑着站在粪堆旁边,虽然很可能使他中风,但毫无同情之心。雷仿佛正从他躺在院子里面的、肥胖的躯体上大踏步地走过去。
“究竟是给它服了药,还是因为骑马时太耍小聪明了,现在很难说清。反正这些年轻人都给牵连进去了。职业骑手汤姆·斯米德——他是给墨嘉特拉依德爵士干事的——也有份儿。他们告诉我,在突乌木巴也曾发生过一次事故。虽然只是人家告诉我的。哦,这么说,你是今天才来这儿的,斯坦?”霍瑞·鲍凯说。
“是的,”父亲说。
他挪动一下两条大腿,想说几句应该说的话,可是说不出来。语言和墙纸战胜了他。
“莉莉看见你一定很高兴,”霍瑞·鲍凯说。“我要退出赛马这个行当了,”霍瑞说。“这是有钱人闲时的癖好,傻瓜垮台的台阶。想想看,”他说“靠马起家。如今是可怜的乞丐,他们连自己的腿都靠不住了。”
斯坦·帕克从清早起就没有小便。这个意念不知道丢哪儿去了。看见他的儿子,一切就都清楚了。
“我想见见雷,”他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充塞着这个房间,直到全部占据了它。
“是的,是的,”霍瑞说。“当然。莉莉,这是斯坦。我的妻子因为头痛一直躺着。跟别人一样,这桩事对她的打击也够厉害的了。”
“斯坦!”莉莉·鲍凯说。“哎哟,你知道吗?我经常想起你在尤罗加打破那个盥洗盆的事儿。我母亲很生气。如果那是一套当中的一件就坏了,幸好那块石板也蛮结实的。现在,又是这样一件糟透了的事。你变了,斯坦。”
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她不相信,她自己的生活也可能发生这样大的变化。莉莉很想坐在那儿,用一种讥讽和悔恨交织的目光端详他那张脸。同时就像参加葬礼的人一样,不时想起必须表现出悲哀。
“真糟糕,”她叹了一口气说。“霍瑞的差事当然要被解除了.他的诚实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们俩都受苦了。对于我们身体受到的损害又没法弥补。一点办法也没有,斯坦。”
她是需要钱吗?她需要幻梦。
这个涂抹着脂粉的莉莉因为吃了阿斯匹林,满脸阴郁。年轻时候她满脑子讲吃讲穿的花花点子。不过人并不坏。她从来没拿定过主意,能不能接受那些不曾向她求婚的男人。她总是不断地搓着手,向镜子里面斜眇着,询问些关于那块烤猪肉的猜不透的难题。现在,当年的少女已经徐娘半老,但还是没个准主意。她养成了看手表的习惯,心里总想着是不是到吃点儿什么的时候了。
“你得留在这儿吃茶点,斯坦。那时候,艾米很瘦,”她说。“看得见她那盐瓶子似的胸椎骨和胳膊肘。我们总说,菲宾俾那家人是靠吃鹦鹉和脱脂牛奶长大的。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我们姐妹三个总爱说笑话。可怜的克莱拉挺倒霉。你不知道吧?她丈夫死了,日子比原先艰难多了。艾丽丝得不治之症也死了。是啊,”她说“我们那时候多爱跳舞啊!一直跳到小伙子们回家挤牛奶的时候。”
往事的回忆,那种韵律,那种绚丽的光彩在某种意义上讲,使莉莉陶醉。如果她的客人们愿意,尽管屋子里灯影绰绰,摆满了热那亚天鹅绒沙发,她也还会快活地旋转起来。
但是他站起来,说:“我是来看雷的。他在哪儿?”
“哦,”他们说。“是为这个。”
这话对于他们自己那个世界的震动又引起一系列球体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