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门上的铁链子在响。那是一个不熟悉这个“机关”的陌生人摸摸索索的声音。那人终于走了进来,匆匆忙忙穿过一丛丛夹竹桃和枝叶繁茂、老是要钩衣裳的自玫瑰。那玫瑰甚至会钩破陌生人的皮肉,惹得他们又气又恼。
陌生人走了进来。原来是欧达乌德太太,哪里是什么陌生人!她是帕克太太多年的朋友。
“啊,”欧达乌德太太说。“你是个蛮好的朋友——如果我能这样称呼你的话。不过,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哦,”帕克太太说“咱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干,时光却流逝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朋友的到来而高兴。
“你好吗?”欧达乌德太太问。
“我挺好,”帕克太太说。也许因为腿不好使,她没有站起身,也没有端茶倒水。
现在看来,欧达乌德太太的目光很柔和,她那一身肥肉在某种程度上也已经削减,只剩下一副松松垮垮的皮囊。她虽然身材难看,皮肤黄瘦,可仍然活泼好动。她永远是位有活力的女人。生活杂乱无章地支配了她。对于欧达乌德太太这很幸运,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片混乱,而且倏忽即逝。它碎裂成许多小片,而她的一双眼睛无时不在观察那每一个片断,只是永远也看不够。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动荡不安,暗淡无光。
“欧达乌德先生怎么样?”艾米·帕克问,因为她总得问问这种话。“这几年一直没听到他的消息。”
“他可很糟,”欧达乌德太太说。因为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也就不觉得忧伤了。“他就像那条狗,”她说。
她说的是斯坦那条老黑狗,一只耳朵坏了,两只眼睛都生了白内障。
“可怜的家伙,”欧达乌德太太说。“他的两只眼睛都得了白内障,像条狗似地到处乱转,伸着鼻子东嗅嗅西嗅嗅。你真该去瞧瞧他,简直能把你看哭了。”
尽管她自己并不哭。她已经习惯了。
艾米·帕克不愿意在这冬日晴朗的天空下面目睹那种痛苦。她在她那张椅子里挪动了一下。
“我认识一个人,”她说“一只眼得了白内障,后来做手术除掉了。”
“他可不去受这个苦,”欧达乌德太太说。“这么大的年纪了。他说他什么东西都能摸着。而且,在进棺材以前,就是有眼也再看不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他就是这么说的。”
她自己当然更明白事理,这儿瞅瞅,那儿瞧瞧。
“那是新的小走廊吧,帕克太太,”欧达乌德太太说。
“是的,”帕克太太说。“是新的。对于你,我们这儿还有不少没见过的新玩意儿呢I”
她朝欧达乌德太太扬了扬下巴,并不想让她看更多的东西。可是她这位好像刚认识的老朋友站在那儿左顾右盼。她穿着一件黑外套,头发滑落在衣领上面,头上戴着的那顶棕色小帽似乎不是她从哪儿找来的,而是从她脑袋上长出来的。她看起来很愿意表现自己的坦率,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她很爽朗地笑着,牙床露了出来。因为几年前她就把假牙放到一个盒子里收起来了。她说:“瞧呀!这就是相互疏远的好处,我的亲爱的。离开一位朋友一两年,你就会好好看看那些新添的东西。你也还会看那些旧玩意儿。啊,亲爱的,”她笑着。
擦掉下巴上的一滴唾沫。
“你还能看到我们那儿那条路上发生的变化。你会看到,倒挂金钟都给砍倒了,一眼就看得见我们那所房子。说实话,我一向讨厌倒挂金钟,那些蠢东西,总也不能把脑袋抬起来。因此,有个下雨天,我就拿了一把斧头把它们都砍倒了。‘哦,’他说,‘我可以感觉到阳光照进来了。你看我们还能经受得住这阳光的照耀吗?帕克太太会说什么呢?’他说。‘她一直喜欢倒挂金钟。’”
艾米·帕克说:“我不记得对倒挂金钟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不过,这花当然很漂亮。”
鸟儿伸出长长的、黑色的嘴啄着花枝。花儿颤动着。
“他现在面色苍白,”欧达乌德太太说“有时候摇摇晃晃的。他快瘦成个骷髅了。不过还能做点零活儿。摸摸索索,劈那么一小堆弓!火柴。”
她扬起脸,添了添嘴唇。
于是,艾米·帕克又看见他们坐在盛夏的暑气中,倒挂金钟的荫凉下。他是个黑不溜秋的汉子,鼻孔里的毛很密。她一直不想跟他单独在一起,事实上也没有。只有一次,但也很快就从他那儿走开了。走得匆忙,裙子在倒挂金钟的花丛中揪扯着。除了这个场合,他没碰过她一下,而这次也只是目光的触及。所以,她有什么可怕的呢?她害怕的只是后来披上的某种伪装。他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来,穿着红颜色的衣服。她正在那儿等他,而且心里明白自己早有此意。他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说他的名字叫利奥。而他其实也是个黑不溜秋的男人。她已经离开了他,但是心里仍然有害怕的感觉。她只有在另外一种颜色的笼罩之下,才能面对自己的罪过。
所以,欧达乌德太太是对的。现在她说:“帕克先生上哪儿去了?”
在这儿问候一位老朋友总不会出什么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