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高法院军事庭上是很少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情的,而且一般说来,它很少擦擦自己的迷糊眼睛去瞧一下单个的“锡囚犯”电气工程师A-江-罗曼诺夫在一九三七年由两名押解员架着跑步拖上四楼(电梯大概是开着的,但囚犯上下得那么频繁,如果让他们用,工作人员就上不了楼)。他们和迎面下楼的已判犯互相错开,一路跑进了审判厅。军事庭忙得实在不可开交,连坐也没坐下,三个人一齐站在那里。罗曼诺夫艰难地喘过一口气(要知道他已经被长久的侦查弄得精疲力尽),报了自己的姓氏、本名与父名。审判员们咕噜了几句,互相使了个眼色,于是乌尔里赫老是他!便宣告:“二十年!”又马上跑步把罗曼诺夫押走,跑步拖进了下一个。
真像做梦一样,一九六三年二月,我也沿着同一座楼梯走上楼去,但却是在一名上校党支书的彬彬有礼的陪同下。在周围有一排圆柱的,据说是苏联最高法院全体会议开会的大厅里,放着一张巨大的马蹄形长桌,马蹄形的中间还放着一张圆桌和七把古老的椅子,在这里,曾审判过卡列特尼科夫和罗曼诺夫以及其他各色人物的军事庭的七十名工作人员听我讲话。我对他们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作为一个起初被判劳改后来被永久流放的人,却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一个审判员。现在我看到了你们大家聚集在一堂!”(他们也以擦亮了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犯人。)
但是,原来他们并不是过去的那些审判员!是的。他们现在说,他们不是那些人。他们向我保证,那些人已经不在了。有一些光荣退休了,有的被撤职了(乌尔里赫这个出类拔萃的刽子手原来在斯大林时期的一九五0年就因…立场不稳被撤职了),某些人(屈指可数的几个)在赫鲁晓夫时期甚至受到了审判,而他们还从被告席上威胁说:“今天你审判我们,明天我们要审判你,瞧着吧!”但是,像赫鲁晓夫所有的创举一样,这个开头很起劲的运动不久就被他忘掉了,抛弃了,没有达到不可逆转的变革的程度,那就是说,一切依然如故。
这时候有几个司法战线的老兵说了点往事,无意中给我提供了写这一章的资料(如果他们自己动手公布内情,写回忆文章,情况会怎样呢?但岁月流逝,又过了五个年头,并没有变得光明一些)。他们回忆,审判员们在司法会议的讲坛上如何骄傲地说,他们是怎样避免了适用刑法典中关于减轻处罚情节的第五十一条,从而做到用二十五年代替十年的判决!他们还回想起,法院怎样屈辱地服从于“机关”!有一个审判员受理送交法院的一个案子: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公民诽谤性地断言那里有良好的公路。除此没有别的事。案卷里也再没有别的材料!审判员鼓起勇气把案件返回,要求补充侦查,目的是取得“有充分价值的反苏材料”就是说对这个犯人再用点刑,再打一顿。但是审判员的这个高贵目的没有得到理解,他得到了一个充满愤怒的答复:“你不信任我们的机关?”于是审判员被贬滴到萨哈林岛去当军事法庭的书记员(赫鲁晓夫时期处理得轻些“犯了错误的”审判员被派去…你们猜派到哪里去?…当律师)。检察机关也一样俯首听命于机关。一九四二年留明在北海反间谍机关中滥用职权的令人发指的事实泄露了出去,检察机关不敢行使自己的职权加以干预,而只是恭恭敬敬地向阿巴库莫夭报告说他的孩子们在淘气。阿巴库莫夫完全有理由认为机关是大地之盐!(正是这次他把留明调回来提拔的,结果给自己招来一颗丧门星。)
可惜时间不够,他们本来可以给我讲十倍之多的东西。但已经讲的这些,也足以深思了。如果法院和检察机关只不过是国家安全部长的小卒子那也许并不需要专辟一章来论述它们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讲述,我一边望着他们,一边觉得惊奇:是呀,他们是人呀!完全是人呀!瞧,他们在微笑!瞧,他们真诚地表明心迹说他们如何地只想着做好事。好吧,如果再来一次反复,他们又必须来审判我就在这个大厅里审判我(给我看的是主要的大厅),那时会怎么样呢?
那又有什么,还是会审判的。
什么在先呢?-一是鸡还是鸡蛋?是人还是制度?
我国有一则流传了几个世纪的谚语:不怕法律只怕法官。
但是,我想,法律已经超过了人,人在残酷性上落后了。应当把这则谚语倒过来:不怕法官-一只怕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