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爱戴,放他从禁闭室出来到村子里去逛。这种“禁闭”本来是可以忍过去的,可是政治部又拿法庭吓唬他!柯维尔钦科这下子可恼了:噢,原来这样;埋炸弹——伊万,去吧!为一辆破中吉普就要你坐牢?夜间他爬窗跑掉,到了德维纳河边。他知道一个朋友在那里藏了.一艘摩托艇。他驾上开走了。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健忘的酒鬼:政治部对他的种种损害他统统要报复。他在立陶宛弃船上岸,跑去请求立陶宛人:“哥儿们,带我去找你们游击队2把我收留下来吧,你们不会后悔的。咱们一块把他们搞个底朝天!”但是立陶宛人认定他是当局派来的。
伊万衣服里缝着一张银行信用证。他买了一张去库班的车票。然而火车快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在餐车里已经喝迷糊了。走出车站,眯缝着眼看了看莫斯科,对一个出租汽车司机说:“拉我去大使馆!”“去哪一个?”“管他妈哪一个,随便!”车开到了。“哪一国的?”“法国。”“好吧!”
也许是他的思路发生了混乱。去大使馆的意图原来是一样,现在又是一样。可是他的机灵劲和体力丝毫没有减弱;他没有去惊动使馆大门口的民警,而是悄悄溜进一条小街,翻过两人高的光滑的围墙。在大使馆院子里面比较顺利:没有人发觉或阻拦。他走进大楼,经过一间又一间的屋子,看见一个摆好食物的饭桌,桌上东西很多,但是他最希罕的是梨。他特别嘴馋,把军装上衣和裤子的口袋都塞满了。这时主人们进来吃晚饭。柯维尔钦科先发制人,朝他们大喊一声:“哎,你们这些法国佬!”他猛地想起一百年以来法国人一件好事也没有做。“你们为什么不闹革命?你们干吗要把戴高乐拉上台?还要我们把库班的小麦供你们吃?办一不一到!”法国人吓错了:“您是什么人?您是哪儿来的?”柯维尔钦科马上有了生意,拿出一副适当的腔调说:“国家安全部少校。”法国人不知所措地说:“不管怎么说,您不应该闯进来。您有什么事情?”“我来X你祖宗!”柯维尔钦科这句话已经是开门见山,打心眼里说出来的了。他在法国人面前又耍了一阵无赖,忽然听到隔壁在打电话报告他的事。他的头脑还是足够清醒的,开始撤退。可是口袋里的梨一路往下掉,屁股后头传来一阵阵的耻笑声。
然而,他不仅仅还有力气安然无恙地走出大使馆,而且还能继续往前走。第二天早晨他在莫斯科的基辅车站醒来(大约是想去西乌克兰吧?),紧接着就在这儿被逮住了。
侦查过程中,他遭到阿巴库莫夫亲手毒打,脊背上的伤痕肿起一巴掌厚。部长摸他当然不是为了偷梨,也不是为他对法国人义正词严的叱责,而是要他招供:受什么人收买?什么时候收买的?刑期自不待言是二十五年。
这类故事有很多,但是跟其他车厢里一样,到了夜间“泽克车厢”里也沉寂下来。夜间不会发鱼,不会给水,也不会让解手。
这时候,也和其他车厢一样,充满车厢的是车轮的均匀的咔哒咔哒的撞击声,它丝毫不破坏车内的寂静。这时候,如果押解员又离开了走廊,三号包房里的男犯就可以和四号包房的女犯小声对话。
在监狱里和女犯对话——是异乎寻常的。它带着一种崇高的意味,即使所谈的只是律条和刑期。
有一次,这样的对话进行了一个通宵。情况是这样的:它发生在一九五0年的七月,女犯包房里只有一名乘客。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莫斯科医生的女儿,根据五十八-10判的刑。男犯的包房里传出一阵嘈杂声:押解队把三间包房里的全部男犯赶进两间(每间塞进多少人,就不用问了)。接着,带进来一个完全不像囚犯的罪人。第一,他没有剃光头。他的波狼式的浅黄色头发——是真正的卷毛——挑衅地覆盖着他的优美而硕大的头颅。他年轻、仪态端庄,穿着一身英军制报。押解员带他通过走廊的时候,显出恭敬的样子(写在他的档案袋上的训令使押解队有点发怵)——这一切情景那个姑娘全看在眼里。可是那个人却没有看见这个姑娘(后来他多么惋惜!)。
根据乱轰轰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姑娘判断出这是专为这人腾出一间包房,就在她隔壁。显然是不许他和任何人来往。因此她更有意要跟他交谈。包房之间是不能看见的,但是车内寂静的时候可以互相听到。傍晚,车厢里安静下来了。姑娘在长椅上紧挨着栅栏坐下,低声向他打招呼(也许是起先轻声唱歌。这个举动本应受到押解队的惩戒,但是押解队睡觉去了,走廊里没有人)。陌生人听到招呼,按她教的办法,也坐到同样的地方。现在他们背靠背坐着,紧贴着一层三公分厚的隔板,二人的嘴对着板壁的边缘,让声音穿过栅栏,悄悄地对话。他们的头和嘴唇挨得这样近,好像是在接吻,但是他们彼此不仅不能接触至u,连看一眼也是办不到的。
艾里克-阿尔维德-安德森听俄语的能力已经满过得去,讲话还有许多语病,不过基本上能够表达意思。他向这位姑娘介绍了自己奇异的经历(我们会在递解站里听到)。姑娘也把一个触犯了五十八河0条文的莫斯科女大学生的简单经历告诉了他。但是阿尔维德听得入神,他向这女孩子提出了好些有关苏联青年,苏联生活的问题。他所听到的和他以前从西方左翼报刊上以及他本人对苏联的正式访问中所了解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们谈了一个通宵。对于阿尔维德说来,这一夜一切都汇合在一起了:一个生疏的国度里的奇特的囚犯车厢;永远能在我们心中引起回响的夜行列车的有节奏的咔哒咔哒的响声;姑娘的优美动听的嗓音、她的低语、她的近在耳旁的呼吸——近在耳旁,可是连看她一眼也不能够啊!(他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听见过女人的声音。)
通过这位不可见的(而且可能是,而且当然一定是很美丽的)姑娘,他这才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俄罗斯。俄罗斯的声音整整一夜向他讲述着真情。一个人对一个国家的初次了解,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的。(在早晨他还将透过车窗看到俄罗斯的暗黑的草房顶——并将听到一位隐身的讲解员的凄切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