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乎是带点迷信地避免使用新东西,他们把旧衣服一直穿到破,把旧家具一直用到不能再用。我的一位朋友家里连个可以坐坐靠靠的东西也没有。他们自己却笑着说:“看,我们就这么过日子,从一个营区到了这个‘营区’。”(他刚买了一套新家具,人也就死了。)
列-科佩列夫一九五五年回到莫斯科后,他发现;“同那些一帆风顺的人很难相处!所以我经常见面的都是多少有些失意的老朋友。”
的确,作为人来说,只有那些放弃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才有生趣,而那些继续追求这些东西的人大都是枯燥无味的。
但是,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对被释放到外界来的感受完全与众不同(尤其是在“契卡格勃”似乎闭上眼睛的那个时期)。许多人想:万岁!我自由了!如今只有一个信条:绝不要再进去!现在可以弥补一下过去失掉的东西了!
有人要在职位上弥补,有人要在(学术、军阶等)称号上弥补。有人要在挣钱方面和储蓄存折上弥补。(在我们国内,人们在谈到钱这个问题时总要使用一种不屑一提的语气,其实背地里还是在数着钞票的…)也有人要在孩子上弥补。还有的…(如瓦连京-M-)在监狱时就对大家发誓说:他出狱之后要好好地在姑娘方面弥补一下。而且M也确实照这么办了;一连几年他白天工作,晚上,包括平常日子的晚上,则和姑娘们鬼混,而且总是换新的;他每天只睡四、五小时。所以他很快就瘦得不像样子,衰老了。有些人则要在饮食上弥补,在家具和衣着上弥补。(自己的衣扣怎样被扯掉,最好的东西怎样在浴室脱衣间被没收,这些他全忘记了;)购买物品也成了某些人的一种最愉快的活动。
可是,怎么能责怪这些人呢?失去的东西确实太多了!从生活中被割掉的东西确实太多了!
既然对狱外生活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也就必然有两种不同的对待过去的态度。
是的,你经历过那些可怕的年代。可你并不是凶残可怕的杀人犯,不是心毒手狠的骗子手!那么你为什么要权力忘掉监狱和劳改营生活呢?它没有什么使你可耻的。认为它丰富了你的生活体验不是更合适吗?以它自豪不是更正确吗?
可是,竟有多少人在极力忘掉这一切呀!(而且他们从前既不是意志薄弱之辈,也不是愚昧鄙陋的人啊。真想不到!)他们想尽快地忘掉!忘得干干净净!彻底忘掉这一切,就像根本没有发生那回事一样!
文德尔施坦说:“一般地说。总是不愿回忆它。这也可说是某种保护性反应吧。”普伦曼说;“说老实话。我不愿意见到从前劳改营里的熟人,免得勾起关于过去的回忆。”C-A-列索维克说:“从劳改营回来那天起,我就努力不回忆过去。您知道吗,我几乎作到了这一点!(在《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问世之前。)”C-A-都达林这个人我早就了解,一九四五年我在卢宾卡监狱住的那间牢房在我之前就是他住的。我向他提起同牢房的其他人,还提到我从前不认识的、同他住过同一牢房的人。而他却回答说:“可我倒是在努力忘掉所有同我一起坐过牢的人!”(既然如此,我当然无须再回答他的问话了。)
我能理解原先劳改营中那些正统派分子为什么极力躲避劳改营时期的熟人。他们已厌倦于一个人冲着一百人狂吠了,那时期的回忆对他机来说过于沉重。况且,一般地说,现在接触我们这些不纯正的、.思想觉悟范的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呢?再说,假如不忘掉过去,不原谅过去,不回到原有状态的话,他们还算什么思想忠诚分子呢?正是为了这个,他们才一年四次呈文叩请,苦苦哀求的呀。“恢复我吧!让我回来吧!我过去好好干,今后还要继续好好干!”他们想恢复的是什么呢?首先是恢复党证。还有资历卡片、党龄、功绩。
宣告无罪,恢复名誉,
头上的党证发出暖人的气息。
而劳改贷的经历对这些人来说则像是某种有毒的脏东西,必须尽快摆脱它。他们想:即使把劳改营的经验好好抖一抖,洗涤、清理一番,难道能够找出一点点贵金属来吗?
列宁格勒的老布尔什维克瓦西里耶夫就是一例。他蹲过两个十年(每次都连带五年剥夺政治权力)。现在他领到了共和国级的个人特定养老金。所以,他便说:“我现在生活完全有保障。我要歌颂我们的党和我们的人民。”(妙极了!似乎只有《圣经》里的约伯才这样歌颂过上帝:上帝,感谢你踢给我们溃疡、瘟疫、饥饿、死亡、屈辱!歌颂你!光荣归于你!)不过,这个瓦西里耶夫也并不是游手好闲的,他可不是个单纯的消费者,他说;“我现在是反寄生虫斗争委员会成员。”也就是说还在拼着把老骨头干着当前主要的破坏法制的行为。看吧,这就是“思想纯正者”的面貌。
我也可以理解从前的告密者——眼线们为什么不希望回忆和见面:他们担心受到指由、受到揭露。
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呢?这是因为奴性太深?是害怕再次进去而自愿作出的保证?娜斯坚卡-维当年可不是平平常常地走进监狱时。她是带着拒捕时的枪伤进去的,可如今她用两只拳头紧压着太阳穴对我说:“要忘掉它,像一场梦一棒,忘掉,忘掉劳改营里经历的那些幻觉。”古典语文学家阿-德,按照他的工作性质,是要对各种古代历史场景作出理性的汗量的。可是为什么他也命令自己“忘掉一切”?这样他在整个人类历史中能够领悟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