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赋予此类场所三个特质:廉价;以拙劣的手法和机械复制的品位,招摇滑稽地模仿戏院区的高级咖啡馆;还有…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带漂亮女孩一起来”这意味着大家由于缺乏金钱和想象力,以至于变得同等无害、胆怯和没有利益冲突。
星期天晚上还有一群人,他们是那些容易受骗的、多愁善感的、努力工作却得不到同等报酬的美国公民,职业有:书店店员、售票员、办公室行政人员、业务员,而其中占最多数的,则是办事员——广泛分布于快递业、邮政事业、杂货业、中介业和金融业。而他们身边坐着的则是那些咯咯傻笑、动作夸张、肤浅而可悲的女人,女人们的身材与她的男人一同走样、为他们生下太多小孩、一起无助无望地在失色的生活之海中浮沉,日复一日活在单调沉闷的工作和希望的幻灭之中。
他们用卧铺火车的名字来命名这些俗丽的夜总会“马拉松”就是这样来的!他们不爱用巴黎咖啡馆取名的那一套暧昧比喻!这里是温驯的主顾带着“好女人”来的地方,这些人由于他们想象力的匮乏,以至于不愿相信眼前的情景竟是如此的欢乐、愉悦,甚至是有点小小的败德的。这就是生活!有谁去管明天的事呢?
这群放狼的人!
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坐着,观察四周环境。邻桌有四个人,陆续有两男一女三个人加入,显然是来迟了——从女孩的举止看来,主修的是国家社会学。她来认识新朋友——女孩的表现极度做作,从姿态、言谈,甚至连细微而难以查觉的眼神,都显示她自以为属于一个高于她原来的阶层,这个真实的阶层是她现在必须掩饰的,几分钟前还隶属于它,过不久又得回归的。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在打扮自己——帽子是去年流行的款式,上面缀满了紫罗兰,即使这些花看起来多么地矫饰而造作,也还比不上她整体给人的感觉。
安东尼和葛罗丽亚的目光被女孩吸引,看着她坐在那里,不断发散出来这种地方是降尊纡贵的讯息。她的眼睛仿佛在说,对我而言,这是一次考察下流人的特殊之旅,要以有失身份的笑声和半研究的姿态来掩饰。
——其他的女人们则热切地营造一种印象:即使她们身处人群中,但并非其中的一分子。这里不是她们习惯来的地方;之所以光临此处是因为它占了地利之便——女人们钓金龟婿,男人则一掷千金:这里进行的是不合常理的自我促销计划,虚构一个通往天国的幸福冰淇淋甜筒。同时,他们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故意忽视不常更换的桌布所透露的经济不景气讯息,和夜总会表演者的漫不经心,以及最重要的是,对服务生草率的言语和放肆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们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服务生对顾客并不怎么周到,现在他们只希望有位子可坐就好了…
“你会排斥吗?”安东尼问。
葛罗丽亚的表情变得柔和,露出自傍晚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我爱死了,”她坦率地回答,此刻她的话无须怀疑。葛罗丽亚的眼睛到处张望,或困倦或呆滞或警醒地看着每一群人,兴味盎然地从一桌换到下一桌,毫不掩饰她的喜悦,而安东尼则对她的侧脸轮廓产生新的评价:她的嘴美妙而鲜活欲滴,她的脸、外表和举止皆真实而与众不同,使得葛罗丽亚在这一群廉价的交际花中格外显得一枝独秀。看着她那么高兴,一阵汹涌的情绪也涌进安东尼的眼帘,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神经隐隐刺痛,喉咙因充塞着起伏波动的情感而嘶哑。有一种奇异的静默笼罩于这个小空间,那漫不经心的小提琴与萨克斯风的演奏,附近一个小孩的吵闹尖叫,隔壁桌戴紫罗兰帽子女孩的说话声,所有的声响都缓慢移动、后退,有如反射在光亮地板上的阴影般逐渐消失——而对安东尼而言,他们俩是单独而无限遥远地静静孤立于这一切之外,葛罗丽亚粉嫩的双颊,应该是某个化外之地的倒影,线条如蛛丝般纤细;而她的手在脏污的桌布上发出耀眼的光辉,仿佛就像一个贝壳,来自于遥远而原始的处女海域…
然后幻觉突然像线团一样散开;整个空间的声音、脸孔和动作围绕在他身旁重组;他头顶上炫丽变幻的灯光变得真实而令人目眩;他又开始呼吸了,他和她和上百个温驯的群众一起缓慢地呼吸,那胸口的一起一伏,那永不停止毫无意义的演奏和间奏,以及那重复来回的字句和对话——在在把他的感官拧开,感受生命中令人窒息的苦闷与压力——此时,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对他说话,冰冷飘忽有如被他抛诸脑后的梦。
“我属于这里,”她喃喃地说“我跟这些人很像。”
在那一瞬间,安东尼感觉到葛罗丽亚所说的话,像是一个讽刺而多余的矛盾说法,穿过她创造出用来自我保护的安全距离击中他。她越来越陶醉其中——葛罗丽亚的视线驻足在一个闪族(Semitic)小提琴手身上,他的肩膀正随着节奏轻轻摇摆,音乐是那年最柔美的狐步舞曲:
“有个声音——唱着
叮—铃—铃—叮—铃—当—啷
在你的耳边回响——”
她又开口说话,声音从她自己所创造并浸润其中的幻觉深处传来,好似一个天真孩子会说出亵渎神明的无忌童言。
“我跟他们很像——像那些日本灯笼和皱纹纸,还有那乐队演奏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