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事事、游手好闲,她也从来不会因此责备于他,因为她从来就相信世上没什么事是值得去做的。
“工作!”她讽刺地说“噢,你这只傻鸟!你这爱吓唬人的东西!工作——对你来说,工作就是不断整理桌子和调整灯光,努力把一大堆铅笔削尖,还有说‘葛罗丽亚,不要唱歌!’和‘叫田奈走远一点,不要让他靠近我’,和‘你来听听我写的开头’,和‘我不会耽误太久的时间,葛罗丽亚,所以你自己先去睡,不要等我’,和大量消耗茶或咖啡。这就是全部。一个钟头内,我听到你的铅笔停止涂写,一过去看,只见你又拿出一本书,说正在‘查阅’数据,然后就开始阅读,再来就是打呵欠——接着就上床,却又因为喝了太多咖啡因,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两个星期后,同样的事情又再度重演一次。”
安东尼费了很大的力,才维持住一丁点尊严。
“你有点夸大其词了。你该死的很清楚《佛罗伦萨人》用了我的论文——由于它的发行量不小,这篇文章已经引起许多人注意。还有,葛罗丽亚,你是最了解的,这可是我不眠不休一直工作到清晨五点才写完的。”
她陷入沉默,如同交给他一条绳索。要是他自己不拿来勒死自己,他肯定也无路可走。
“最起码,”他无力地总结“我想要当个战地特派员,这个意愿是不会改变的。”
而葛罗丽亚也是如此。他们俩个都有意愿——都是渴望的;他们向彼此发誓证明。于是,当晚便以无限感伤、悠闲的重要性和亚当·帕奇恶劣的健康状况,及爱情的无价,作为这一天的脚注。
“安东尼!”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葛罗丽亚从二楼栏杆叫道“有人在门口。”
安东尼正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于面南的阳台上晒太阳,听到她的声音,他缓慢踱步到房屋的前门,看见一辆外国车,车型庞大而醒目,停踞在小路尽头有如一只巨大而忧郁的昆虫。一个穿着软绸西装,戴着相称的软绸帽的男人,正对他挥手致意。
“嗨,我在这里,帕奇。刚好经过附近,就顺便来探望你。”
他是布洛克门;跟往常一样,他的语调似乎又有些微的改进,给人更加自在的感觉。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安东尼提高声音对着一扇藤蔓缠绕的窗户喊:“葛——罗——丽——亚!我们有客人来了!”
“我正在洗澡。”葛罗丽亚有礼貌地叫道。
两个男人相互交换会心一笑,心知肚明她的借口又得逞了。
“她马上就下来,我们到外面阳台来,要来点什么喝的?葛罗丽亚总是在洗澡——每天至少要三次。”
“可惜她不是住在海湾。”
“我们负担不起。”
由于安东尼是亚当·帕奇的孙子,布洛克门总是以此作为固定的开场白,让气氛轻松缓和。在交谈了十五分钟的丰功伟业后,葛罗丽亚现身了,充满朝气地穿着上过浆的鲜黄色洋装,创造清新有活力的气氛。
“我想靠电影成为成功的风云人物。”她宣称“我听说玛丽·彼克福德(MaryPickford)一年就赚进一百万。”
“你也可以,你知道的,”布洛克门说“我认为你可以当个成功的电影明星。”
“安东尼,你同意吗?如果我演的是纯真不世故的角色?”
对话继续进行,间杂以不自然的沉默。安东尼纳闷,对他及布洛克门两人而言,这个女孩曾经是他们所见过个性最活跃、令人精神振奋的人——而现在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就像涂了太多润滑油的机器,没有冲突,没有恐惧,没有兴高采烈,如同厚厚上了釉的搪瓷娃娃,安全地与那个被恐惧笼罩的大陆隔绝,却也同时丧失了体会死亡和战争、忧郁的情感和高贵的野蛮的乐趣。
再过片刻,他就会叫田奈过来,然后他们就会张嘴灌饮欢愉而味美的毒药,只需片刻,就能令三人重拾儿时的快乐与兴奋,在那个纯真年代,人群中每一张脸都在发光,重大的决策也以高远目标为考虑的标准…生命不过就是这夏日午后,再也别无所求;一阵微风轻拂着葛罗丽亚洋装的蕾丝立领;阳台慢慢地引发烘焙了睡意…他们似乎未能免俗地感动,却不再有任何因迫切的浪漫需求而生的行动。即使葛罗丽亚的美渴求狂野的感情,渴求沉痛,渴求死亡…
“…下星期任何一天,”布洛克门对葛罗莉雅说“看这里…拿着这张名片,他们会为你试镜,大概拍个三百尺,他们就能判断你的表现了。”
“星期三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打电话来,我会陪在你身边…”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迅速地跟他们握手——然后他的车子沿着那条路在烟尘中逐渐缩小为一个幻影。安东尼困惑地面向葛罗丽亚。
“这是怎么回事,葛罗丽亚!”
“我只是去试个镜,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安东尼,只是试个镜而已,无论如何,星期三我一定得去。”
“但这么做是很愚蠢的!你又不想进入电影圈——终日在摄影棚和廉价的歌舞女郎混在一起虚度光阴。”
“人家玛丽·彼克福德也虚度了不少光阴。”
“又不是每个人都是玛丽·彼克福德。”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反对我去试镜。”
“我是反对,因为我痛恨演员。”
“噢,你让我觉得好烦,你能想象,我在这该死的阳台打瞌睡的日子有可能充满刺激吗?”
“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在意。”
“当然我是爱你的,”她不耐烦地说,很快将话题转回到自己身上。“只是我实在很痛恨看到你懒散地躺在那边,嘴里却又说你应该去工作。或许,如果哪天我真的踏入电影圈,顺便也可以激励你振作起来去做点什么事。”
“你只不过是想追求刺激而已,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或许你说得没错!但这种追求本来就很自然,不是吗?”
“那么,我告诉你,如果你去演电影,那我就去欧洲。”
“噢,那你去啊!我不会阻止你的!”
在她表明不会阻止他之际,同时也被自己悲伤的眼泪所溶化。两人一起率领感伤的大军——由言语、亲吻、爱意和自责组队而成。他们没有达成任何协议,这是必然的结果。最后,在强烈迸发的感情驱使之下,两人都坐下来写信。安东尼写给他的祖父,葛罗丽亚则写给布洛克门,最后的胜利者是惰性。
七月上旬的某一天,整个下午都待在纽约的安东尼回到家,对着楼上呼喊葛罗丽亚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响应。他猜测她正在熟睡,于是便走到餐室,打算吃一块小三明治。然后看见田奈坐在厨房的餐桌,面前放着各式各样的零星小物件——有雪茄盒、小刀、铅笔、罐头的盖子和一些纸张,上面写满精密的数字和图表。
“你在搞些什么啊?”安东尼好奇地询问。
田奈礼貌地露齿微笑。
“让我来告诉您,”他热切地大声说“我告诉您——”
“你在做狗屋吗?”
“不,先生。”田奈又再度微笑“我做打字机。”
“打字机?”
“是的,先森。我想,所有时间我都在想,躺在床上也在想打字机。”
“你在想自己做一台,嗯?”
“等一下,我告诉您。”
安东尼斜倚着水槽,津津有味地吃着三明治,一面轻松地。田奈连续张口闭口好几次,仿佛在测试这个器官的效能,然后飞快地说:
“我已经想——打字机——有,噢,许多许多许多许多东西。噢许多许多许多。”
“许多按键,我懂。”
“不——噢?对——按键!许多许多许多许多字母,就像a-b-c。”
“没错,你说得对。”
“等一下,我告诉您。”他扭曲脸孔,费了极大的劲想要表达:“我已经想——许多字——结束很相同,像i-n-g。”
“你答对了,它们有一大堆。”
“所以——我让——打字机——快起来。不用打那么多字母…”
“这个想法很棒,田奈,节省时间,你将因此而致富,只要按一个键,就会打出希望你会有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