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不断地塌陷。最绝的是结婚照,分明出自九流摄影师之手,新郎的表情惊愕委琐,像在集市被抓住的扒手,新娘的纱衣则似过期的废报纸,两人双双合抱一束上个世纪60年代家常陈设的塑料花。
"去年拍的,"她有些尴尬,"凄陆就是这点不好,没有像样的影楼。""是纪念照?"我虚情假意地赞美,"你先生气质真好。"关于这句话,正确的理解是,你先生是凄陆版的寅次郎,你难道不做噩梦?
"我离过婚,"静默了一下,她自动解释,"这个,是泥水匠。"她的前夫,是商场中的保安,我知道。但泥水匠,未免太过荒谬。我试图在她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的伤感,维嘉说过,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但是她脸上没有伤感,她的眼神空空的。维嘉还说过,她背叛我,对她自己而言,是件残忍的事。我明白了,因为维嘉,她将永生不能幸福。
"我丈夫中午不回来,"她突然低低地说,"我得给他送饭去。"我依言站起身来,向她告辞。明显的,她不想见到我。她不想提及维嘉。在她的生命里,维嘉是一场无望的绝症,化疗,药物,手术,全是徒劳的安慰。我是太清楚不过,维嘉,他是男人中的罂粟,爱了便上瘾,怎么都无法戒除,一旦沾染,即使迅速转身逃离,依然会被严重地伤着,难以痊愈。
"我和维嘉,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一口气说了下去,"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四个女孩,我,友子,银子,雅子,我们四个,与维嘉,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目瞪口呆,想必是因为那些罕异的日式人名,友子,银子和雅子。
"除了死去的雅子,"我继续说,"我,友子,还有银子,我们与维嘉,甚至我们彼此,都已断绝音信。"她张大双眼。
"但我知道你,"顿了顿,我补充,"知道凄陆。"她僵在原地,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凄陆有繁盛的植物,夏日的空气里有着强烈的生长的芳香。我招手叫了三轮车,前往火车站。如同维嘉所述,我也不喜欢凄陆,这是一个恐怖的地方,譬如李昂的鹿港,是可以发生杀夫这类愚昧事件的,一个瘦棱棱的女人,嫁予一名满脑肥肠的屠夫,饥饿的女人在灶前昏暗的日午中熟睡,抑或吃进带毛的猪肉,而后,以尖削的杀猪刀,捅猪似的,捅入丈夫的肚腹——李昂刺穿鹿港的白日,我在凄陆暧昧低飞。我们以不同的姿态,靠近两座千年古镇。
我补办了软卧车票,因为在见过她之后,我极其需要宁静,某种类似于古刹庙堂般的宁静,以便让我膜拜维嘉和她的旧情。包厢里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子,涂着匪夷所思的口红,起码由三种颜色组成。我熟知这样的妆容,有一段辰光,当我去见维嘉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嘴唇上染了七种色泽不同的唇彩,最后出现的效果是湿腻的死艳,像深吻之后的痕迹。
那是一名不安分的母亲,我判断。她的女孩大约8岁,手里有一只小小的罗杰兔子,她一言不发地整理罗杰的毛发,可怜的罗杰,几乎给她弄到秃顶,一些软絮般的碎毛在她面前晃晃悠悠。我盯着罗杰,罗杰有一双虚假的眼睛,但我发誓,那不是一双兔子的眼睛,很明显,这是一件赝品,造型不太卡通,拙劣的手工艺者甚至为罗杰的双眼选了清水蓝色,这使得它注视周遭的眼神过于暧昧。
与许多凡俗且浮躁的人一样,我承认自己没有耐心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心平气和地读完《追忆似水流年》,但我一直记得普鲁斯特关于游途的阐释,他说,因时间和地点的改变,人在旅途中会确切地感受到一种被突然赋予的能力,它会像波涛一样全都升高到非同寻常的同一水平——从最卑劣到最高尚,从呼吸、食欲、血液循环到感受,到想象。这种能力相当生猛,以至于当火车停在一个乡间小站,普鲁斯特的目光竟能透过车窗,望见一位虚拟的女子,背着一罐牛奶,沿着被初升的太阳所照亮的小路步向车站,她所兜售的牛奶充满了粘稠的欲望,在潮湿的早晨徐徐铺展开来。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山洞,山洞中传来结实的轰鸣声。就是从那个晨昏不明的时刻开始,透过罗杰兔子的眼光,我猝然与维嘉重逢,数年以前的维嘉,维嘉和他远在凄陆的女人,以及和他们相关的一个名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