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啥时候都不兴说这种话呢?
“走开,”姑娘说“别缠着我。”
她急匆匆向前走着。
如果他落在后边,就会看见她那两条穿着被月光映成黑色的长统袜的小腿很结实。在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月光下,他省了一眼她那张脸。
因为这位姑娘急匆匆地走着,他们已经到公园边上了。他觉得他永远也不可能将自己的罪恶让任何人知道了。而此刻让这个姑娘听听他想说的话简直是绝对必要的。
这时,她溜进公园边上几株法国梧桐后面一座四四方方的房子里面。这所房子旁边还有个小铺。她打算回头看看,她确也回头看了一眼。她那张扁平的、苍白的脸本来是要听的。可是那扇门把那张脸吞没了。
后来,雷·帕克又到这个地方,在那幢房子和那家铺子——那是一家杂货铺——周围转悠。有一次,从那幢房子后头的一条小巷,他看见那个姑娘正在洗碟子。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但是对于他,已经变得不可或缺了。她擦手的时候,他觉得她已经没有继续待在这个窗口的理由了。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渐渐地因为熟了,也因为这家人对于人性之恶还没有足够的了解,所以无法把这个男人拒之门外。于是,他被允许走进这幢房子,并且经常整晚整晚地待在那儿,听那位杂货商父亲聊天——他很爱说话。当他对这家的女儿求婚,甚至向她坦白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罪行之后,她极其慎重地考虑这桩事情,乃至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在那些充满宗教色彩的文学书籍和中学时代种种纪念品的包围中,为这件事析祷。这个问题的分量压迫着她那张诚挚的脸。但她最后还是决定接受他的求婚,那怕最终因此而压得粉碎。埃尔西·塔巴特就是这种类型的姑娘。她喜欢干一些自己承担不了的事。而眼下这件事可能就是这种性质的事儿。尽管成为一个传教士也许更体面一些,但是她还是选择了雷·帕克。
“我跟你结婚,雷,”她说,扬起那张奶油色的脸,像在梦中。
他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几乎倒退了几步,但是最后还是吻了她。
他们住在杂货商的房子里,或者“府脉里。许多人这样叫那幢房子。因为杂货商是个有财产的人,尽管他不讲排场。这一对年轻夫妇——人们出于无知常常这样说起他们——有自己的几个房间。丈夫试图学会在那里面生活。晚上,妻子缝缝衣服或者读书。她给他念《圣经·新约》的四部福音。我很快就要把自己的事都告诉她,他心里想,而且请求她的谅解,事实上她已经谅解了。他不时在一片宁静之中,吃力地从深棕色的地毯上面走过,或者坐在椅子里俯身向前,两手握在一起,放在双膝中间,额头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听着妻子的朗读,他觉得教义中那些简单的条条同时又是永远也解不开的结扣。他自己就被捆扎在那结扣之中了。
可是埃尔西·帕克认为她很幸福。即使在这样的年纪,她依然确信,痛苦之中孕育着幸福。因此她那壮实的身体十分柔顺,但并不迁就。因为她的天性就不是那样。她当然很快就怀孕了,生下一个娇嫩的男孩,他的名字是按父亲的名字起的。
这样一来,这对夫妇住的那几间屋子又散发出新的、天真无邪的味道,这个男人越发无法忍受了。对于这个孩子,他除了是他的生身父亲之外,还能意味着什么呢?责任,这个可怕的玩笑已经落到他的肩上。夏天的傍晚,在斑斑驳驳的树影下面,人们沿着大街走过去。他们大张着一张张在他看来寂然无声的嘴大笑着,或者抬起头张望着,目光向远方射去。对他视而不见,就好像他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有一次,他从楼上跑下去,急匆匆穿过几条大街,去看望一个叫肯尼迪的人。他曾经跟此人做过一次买卖,他坐着这位肯尼迪的汽车跑了好长的路,到一幢挺远的房子,去处理也是这个肯尼迪的几件事情。与肯尼迪拉上关系的雷·帕克在灼热的、油毛毡的气味中,浑身无力地坐在汽车里,等待他回来。这不是他的天地,可他又无法从自己的生活中逃脱。谁也不会把他收容到他们的生活圈子中去。
尤其是埃尔西,更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梳过头之后,她就替他做祈祷。
“我真希望我们一块儿做祈祷,雷,”有一次她穿着她那件长长的绳绒线晨衣站在那儿说。
“不,”他说。
他,一个并非软弱的人居然变得这样软弱了。
“你不愿意让我帮助你,”她说,挽起他的一双手。”
他场了粉鼻子,很生气居然连自己也无法帮助自己了。
“你们这些人总是把别人都想成是陷在罪恶的深渊里,为的是你们好来救人,”他说。
但她不愿意她的信仰受到损害。她转身走了。